在天近黄昏的时候,宋榆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谕所中走出来,准备归家。
他年逾七旬,身体依然健朗。老伴已经于一年前因病故去了,他跟着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女儿一起,居住在位于城北的宅院内,离镇安司衙门很近。
宋榆穿着雪白的祭袍,在归家的路上步履稳健,走得不急也不慢。沿途有不少人向他行礼致意,他俱都回以淡淡的笑容,就像是冬日的暖阳,令人心生亲近。
他是太一圣教的神訇,平时负责宣讲太一真神的教义,并在节日里组织信徒开展祭典活动。
太一圣教敬奉太一真神,是陈国的第一大教,被官方认可,在民间信徒极多。而宋榆作为本地的神訇,其身份与地位自然俱都十分尊贵。
而且这些年来,他一直克己复礼,严格遵守戒律教条,从来不敢有半分僭越。日子过得虽然算不上清贫,但也没有利用职务积累任何多余的家资,家中亦没有奴仆。
一直以来,他都是本地一名德高望重的耆老,享有无比的尊荣与盛誉。
他刚一走进家门,一名扎着羊角辫的稚童便张开双臂,亲昵地扑了上来。高兴地喊道:“阿爷,阿爷回来啦!”
宋榆将他最疼爱的孙女儿抱起,举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儿,问道:“囡囡今天在家里有没有想阿爷啊?”
“当然很想很想阿爷呀!”
女童在宋榆怀里极为认真地重重点着头,看起来更显稚趣。宋榆亲密地拿着下巴蹭了蹭女童的面颊,老怀大慰,不由得哈哈大笑。
“阿爷看,大黑鸟!”女童伸出手指,指向宋榆的身后。
宋榆转身一看,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
那是一只停在树梢上的渡鸦,羽毛蓬松,微微泛着紫色的光泽,看起来体型有些大。此时正偏转着脑袋,紧紧盯着宋榆。
宋榆看着渡鸦灰褐色的双眼,读懂了其中所传递的讯息,也在一瞬间回想起了很多事情,包括早已被自己忘掉的另一重身份……
“阿爷你怎么啦?”女童问道。
他将怀中的女童放下,挺直的身体佝偻下来,好似陡然又苍老了几十岁。他愣了半晌,方才摸了摸孙女儿的小脑袋,勉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阿爷给你做红烧肉吃,好不好?”
“可是阿娘已经在做饭了。”
“没关系,阿爷去给你做红烧肉。”
宋榆转身颤巍巍地走进厨房,将儿媳赶了出来。
他动作慢吞吞的,系上围裙,拿起菜刀,将五花肉切成块儿。然后焯水、倒油、炒糖色、放入肉块翻炒、加作料……
浊泪在眼眶中翻滚,他心中悲恸不已。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在今夜划上休止符,即使在死后,也得不到安息。宝贵的家庭,甚至是荣誉都将离自己远去。
他每一步都做得极为认真,动作熟练但迟缓,做这一顿红烧肉好似度过了一生那般漫长。
一家四口,三世同堂。突然到来的渡鸦是传递信息的使徒,令宋榆重新拾起了尘封的记忆。幸福被骤然碾碎,他从编织了几十年的美梦中清醒过来。
这一盘子红烧肉,是他对家人做出的最后的、无声的诀别。
与家人一起平静地吃完晚饭,宋榆回到自己的卧室,脱下雪白的祭袍,换上了一身常服,然后急匆匆地走出了宅院,没有告别。
“阿爷要去哪里?!”女童喊道。
但宋榆一次都没有回头。
他步履变得异常轻快,径直走向了镇安司衙门。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点灯人拿着火折子,将街灯逐一点亮。
街上行人渐稀,没有人再注意到他是令人尊敬的神訇大人。当一个人刻意抛弃自己的身份时,其他人也会快速地将他遗忘掉。
同样行色匆匆的一名官员与他擦肩而过,甚至也没有注意到他。他认得这是镇安司主官陈寅,提着佩刀,面目冷峭,不知道又要往哪里去。
宋榆在镇安司衙门前站定,神色平静地敲响了大门。
“什么人?!”一名值夜的吏员裹着棉絮大衣,挑着灯笼,将侧门打开。
这名吏员还没有看清宋榆的脸,便感觉到眼前有炽盛的光辉亮起,像是沐浴着冬日的暖阳,温暖又和煦,但是却充满了危机,非常的致命。他感觉到脉管里的血液在沸腾,在蒸发。焦糊的棉絮和发丝黏着在身体上,皮肤在灼人的热潮下面开始皲裂,爆发出一团团血雾。
一声惊呼还来不及脱口,便永久地卡在了喉咙里,这名吏员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宋榆走进侧门,跨过尸体,直接来到了陈寅办公的室内。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动作。
炽盛的光辉直接从他的手掌间爆发出来,一片片浮动的光影急掠而过,房间内所有的案件卷宗,俱都在一瞬间变成了纷飞的纸屑。
然后他直接提起证物架上面的布偶,从容地离开。
他徐步走向一条偏僻幽深的小巷,幽蓝的火焰自布偶的躯干上腾起,将其烧成了灰烬,沿着道路一点点洒落。但是幽蓝的火焰并没有就此熄灭,经由他的右手,瞬间蔓延至全身,他开始急剧地自燃。
宋榆仍旧在艰难地向前走,向黑暗深处走,一刻也没有停下。
“圣光在上,请宽宥我的罪行……”在即将堕入无边黑暗之际,他想合十祈祷,再次回到圣光的怀抱。但是双手在还没有合拢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黑色的余烬。
站立的躯干在燃烧中垮塌,一股急躁的朔风骤然卷了过来,吹灭了幽蓝的火焰,也吹散了灰烬和所有的痕迹。
在极深的黑暗之中,有一只渡鸦停立在树梢上,灰褐色的眼眸闪耀着冷峭的光芒,冰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它看着痕迹消散,巷道重新归于死寂,发出了一声长鸣,然后振翅冲向了夜幕深处。
……
楚衍按照约定,在一大早抵达镇安司衙门的时候,正好看见牺牲的吏员正在被仔细地装殓。戒严的线条从门口划到了很远的地方,彻底隔开了看热闹的人群。十几名镇安司的官员站在大门旁旁,神情肃穆。
陈寅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紧紧地攥着双拳。
楚衍了解到,就在昨夜陈寅来家中拜访绩溪师兄的时候,有凶徒直闯进镇安司衙门,毁灭了所有的调查材料,并带走了布偶。
这样蔑视陈国律法,公然闯入执法机关,毁灭证据的行为,在这之前还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天就要变了”,楚衍看着眼前这一幕,蓦地想起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