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看不见他。
可他却把谁都看得有鼻子有眼。
这哥们儿潜伏在舞台上方暗无天日的旮旯里,怀里抱着一盏大灯,居高临下为演员打追光。
这时候,台上开练的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第八场“刑场斗争”。
哇,很英勇很悲壮,李玉和就要人生自古谁无死了。
但见:围墙,高坡,劲松参天,乱云飞渡,弄得跟真事儿似的。
李玉和由北京兵杨松扮演。要说杨松演李玉和,真没挑儿。高大威武,京腔京韵,腮帮子随时鼓得好像塞了俩鹅蛋,比李玉和还李玉和。因为他人高马大,宣传队不得不再招俩高个儿的女兵演李奶奶和李铁梅,不然不像一家人。
哎哟喂,这可难坏了胖队长魏喜庆。个儿要高,还要会唱,模样儿还得说得过去。不说沉鱼落雁,也不能让人看了吃不下饭。为此,魏队长跋山涉水,微服私访,把腿儿都走抽抽了。干吗要微服私访呢?亮招牌公开招不行吗?不行!去招人的地方是当地的农场,后来改成了生产建设兵团,里面都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北京的,上海的,四川的,个个水深火热,恨不能插双翅飞出苦海。这帮人要知道部队来招兵,非把魏队长给“潜规则”了不可。如何吃得消?所以,魏队长只能微服私访。
但是,要招的这两位女兵条件实在高。挑来挑去,勉强挑上了上海知青黄文秀。
黄文秀哪儿都好,就是头太大,个个叫她黄大头。因为头大,五官适者生存,也跟着放大了尺寸。大鼻子,大眼,大脸蛋儿。脸蛋儿描上农村红,眼圈儿勾上张飞黑,扮成李奶奶往台上一站,人高马大,膀壮腰圆,得雅号“笨奶奶”。
好歹招来一个笨奶奶,魏队长因为要排练节目,招李铁梅的重任就落在指导员张富贵身上。
宣传队的人懒,喊领导都省字,管张指导员叫张指,管魏队长叫魏队。
张指快刀斩乱麻,很快招来了上海知青王秀芝。
这王秀芝,白白净净,阿拉阿拉,扮上装像个古典美人,把革命后代李铁梅美化得不轻。可是,一看二看还行,三看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儿。还是魏队眼小聚光,对张指耳语道,她,她,身长腿儿短!张指装傻,是吗?哪条腿儿?其实,他比谁都明白。那为什么还要招来?因为他拿了人家的菜籽油。那油是上海知青慰问团打老远带来送给上海知青的,每人满满装了一军用水壶,连壶带油一起送,为的是油倒出来食用后,水壶还可以用来装水喝。这一举两得的高招,只有上海人想得出来。连壶带油都是好东西,王秀芝舍不得享用,拧开盖儿闻一闻,就给张指进了贡。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谁家都没余粮。张指急忙用报纸包了,拿回家孝敬老婆。受贿一壶油,还是菜籽的,别具时代特色。所以,当魏队看出毛病,说王秀芝好像有一条腿短,张指就装傻,是吗?哪条腿?魏队说,要能一眼看出来,那就不叫腿短了。张指问,那叫什么?魏队说,瘸!
王秀芝为了这个与生俱来不可逆转的,每天跑到我窗前那棵小榆树下顽强苦练。练什么?甩腿!咬着牙拼命甩那条短腿。我隔窗看到,深受感动,发誓要写好剧本,并且其中一定要有适合她的角色。可怜那棵小榆树,被甩得日渐黄瘦。王秀芝除去先天不足,还有后天小恙。什么呀,近视眼!样板戏很神圣,人物造型千锤百炼而石化,李铁梅肯定是火眼金睛,不能戴眼镜。于是,她只好摘镜登台。镜片一摘,眼大无神,像两个稻香村元宵,常把演出服穿反。原本补丁在膝盖的裤子到了身后,补丁就补在了两个腿窝子里,很酷很另类,人送美名“傻铁梅”。
傻铁梅的傻事很多。有一天傍晚,她去上厕所,厕所离宣传队驻地有点儿远。刚解了裤子蹲下,冷不丁被人蒙了双眼。她还以为是哪个女兵跟她开玩笑,说,别闹,别闹,阿拉尿尿。忽然感觉不对,一只粗手跟着就伸向了她的要害处。她惊叫一声,连裤子都没提,白花花地跑了出来了。一进女兵班宿舍就号啕大哭。全班都很关心,连声追问,要紧不要紧?有没有实质问题?反正全是女的,你就脱了裤子我们给你会诊一下。王秀芝止住哭声,表示同意。于是,班长检查窗帘,确保关严无误,全班女兵把受害人团团围住,王秀芝脱掉裤子撅起腚,在手电光的照亮下,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投入研究中。但见那亮相的要害处,果然有大黑手印一个。大家惊叫起来,哎呀,真可怕!好像大猩猩!王秀芝又大哭起来,边哭边问,会不会怀孕啊?卫生员朱莉操着昆明腔说,莫得哪样关系,只是被抓了一下,用高锰酸钾冲冲就得了!第二天,女兵们都跑去看现场,赫然发现色狼蹲守时留下的爪印,个个花容变色。“卖卖三!”朱莉的昆明腔十分惊恐,亏是跑得快,不然嘛,着啦!
着啦!不是着火啦,是被搞啦。
回过头来再说杨松。杨松哪儿都像李玉和,就是有点儿憨。憨,源于憨厚,本分老实之意,是称赞人的好词。在云南人的词汇中,说憨厚,省了厚只剩下憨,相当于傻。要是再上一个台阶,就叫憨包,那更是傻得不轻,急了能拿自己胳膊当肘子啃。杨松怎么憨了?笑料也不少。
那天在台上,他演李玉和下班回家这场戏,台上搭的布景就是他家,一扇门,一堵墙。没墙的地方假装有墙。演戏嘛!
剧情原是这样:天黑了,世道又乱。在火车站上班的李玉和还没回来,铁梅和奶奶在家等得很着急。铁梅唱道,街市上乱纷纷,惦念爹爹心不安。这时候,李玉和提着信号灯上来,先敲门,咚咚咚,又大声喊铁梅。铁梅听见敲门声,说我爹回来啦!奶奶说快开门去!铁梅急忙开门,连声叫着,爹爹,把李玉和接进家。
就是这样一场回家的戏,本来很简单,却让杨松演热闹了。
他提着信号灯风风火火上了台,也不敲门,也不喊,一迈腿就进屋了。那地方还假装是墙呢!他穿墙而入,成了崂山道士,把铁梅和奶奶吓一跳。他倒是痛快了,说进就进来了,可人家准备好的台词就没法儿说了。铁梅看见爹没敲门就进来,当时就傻了眼,不知道说什么好。奶奶一着急,冒出一句心里话,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杨松抓抓脑壳,也回了一句,我不是怕你们在家等得着急嘛!
得,瞎猫碰死耗子,也算接上了。
台下谁也没听出错来,还跟着鼓掌呢。
你看这一家子,笨奶奶,傻铁梅,憨玉和。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队里的作曲兼指挥钱明,也是从农场招来的北京知青。他业余爱画画,画猫像虎,画虎类犬。最经典的画作是《杨松憨死在高粱地》。
杨松怎么憨死在高粱地了?
这会儿来不及细说,《红灯记》第八场已经开幕了——
钱明的虾米腰往下一弯,手中的指挥棒(筷子)就抬了起来。音乐骤起,阴森恐怖。要杀人了。演反动狱警的北京兵彭东方,躲在幕后扯着脖子高叫一声——
带李玉和!
叫完了,他又赶紧换上游击队的衣裳。干吗呀,角多人少,一个顶俩。这哥们儿一会儿还要上台,跟鬼子耍大刀,为李玉和报仇哪。
李玉和人未现身声先起,一个二黄导板唱得大幕直晃悠:
狱警传,似狼嚎——
这一嗓子真能吓死狼。
台下马上就有孩子哭。
这时候,头顶上打追光的这哥们儿,啪的一下拧亮怀里的大灯。
唰!一道光柱明晃晃,把出场的大英雄照得光芒万丈。
李玉和登场,阶级仇民族恨直冲脑壳,嘴上唱得那叫功夫——
休看我,戴铁镣,锁铁链,锁住我双腿和双手……
革命者哪儿能锁得住啊,嘴上唱还不算,身上还要耍把式。俯首拍胸,抬头亮相;蹉步转身,蹬脚骗腿;一会儿跪单膝,一会儿飞双足,抡着大铁镣子稀里哗啦满台子转。
台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好!
还有不懂的跟着瞎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打灯的这哥们儿不含糊,耍着光柱,紧追英雄寸步不离,跟开救火车似的,折腾得四脖子淌汗。别说累了,一场戏下来,大灯泡子能把人烤半熟。可是,一听到台下为英雄鼓掌叫好,他把什么都忘了,一个人在台顶上笑成大西瓜。他也跟着伸胳膊撩腿,来了个英雄亮相。反正也没人看见。
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不是打灯的,是自己心中的英雄。
他的那点儿豪迈,他的那点儿狂野,甚至他一生的伟大抱负,都在这暗无天日的旮旯里,在他的伸胳膊撩腿中,振奋得淋漓尽致,宣泄得一塌糊涂!
还别说,他偷偷练的这几招,有一回还真给用上了,关键时刻救了场,让他光辉灿烂地当了一回大英雄。
这哥们儿叫张志刚,天津兵。一听见“狱警传似狼嚎”,他就咬牙切齿。想不到转业后,他自己却当上了狱警。在哪儿啊?津郊看守所。也扯起脖子“狱警传”。是不是“似狼嚎”,有待考证。但打击牢头狱霸却有绝招。
他来到看守所后,明察暗访掌握了线索,然后把各个号里的牢头狱霸都提出来,集中关在一起。这回我看你们谁还当头称霸!得,全老实了。他在这个位置上壮怀激烈,一直干到所长,干到退休。
当年躲在幕后“似狼嚎”的“反动狱警”彭东方,转业回京后不含糊,当上了一家国企的纪委书记。正面人物,主旋律。而在台上演大英雄的杨松,转业后当了物资局局长,贪污数千万,东窗事发成了阶下囚。就有这么寸的事,最初把他关进了津郊看守所。张志刚一看,哎哟喂,这不大英雄李玉和吗?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真给关起来了。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啊!他问。杨松摇摇头,咳,别提啦!那些钱我一分没敢花,想不到量刑的时候派上了用场,肠子都悔青了!这还三天两头闹肚子。张志刚说,老战友,我可没本事放你出去,但我可以让你去医院看看病。杨松说,我谢谢你!张志刚说,别谢了,看在老战友的面上,你可千万不能从医院跑了啊!你要跑了,我可就惨了。杨松说,哪儿能呢,你把心放肚子里。得,就这样,张志刚安排杨松住进了医院。再后来,判刑下来了,杨松转到监狱去服刑了。当然,这是四十多年后的事。
我一直管张志刚叫张志强,不知道是当初没听清啊,还是觉得他就该叫张志强。队里还有别人也叫他张志强。谁呀?在《沙家浜》里演沙奶奶的北京兵赵青。张志刚从没有纠正过。怎么叫,怎么答应,一直到现在。
我认识张志刚是1972年深秋。那时候,我也是北京知青,从驻地勐腊生产建设兵团逃跑出来,投奔解放军。被部队收留后,送到位于滇南草街的陆军独立师宣传队。
队长魏喜庆骨碌着一对小眼睛,把我单独安排在一间小屋里住下,为宣传队编写节目。
我后来仔细观察,魏队的眼睛非但不小,而且能放电,唰唰唰,二百多度!之所以让人觉得小,是因为他脸盘儿过大,两只眼睛安上去不好找。魏队是战士演出队里炼出来的好钢,吹拉弹唱没有不会的。他一脸生动,每块肌肉都出彩儿。他明明一口云南剑川腔儿,管“可是”叫“格社”,管“所有的人”叫“板的人”,却能上台说山东快书。竹板儿一打,来一段西门庆戏潘金莲:叮了个当,叮了个当,小娘子,你渴呗,你饿呗,给你个包儿,你吃呗……他连说带耍,连踢带踹,生龙活虎。他还有一手绝活儿,小提琴拉得好,弦正音准,婉转动人。就是过于人高马大,小提琴往脖子下一塞,只听琴响看不见琴。脑袋也因为聪明而大得出奇,最大号的军帽戴在他头上,像顶了一小片儿西瓜皮。脖子呢,当然粗得与脑袋般配。打从穿上军装那天,他的风纪扣(领扣)就因为脖子太粗而扣不上。虽说军容风纪不咋地,但他对部队的感情之深厚却难以用词语表达。他参加过西藏平叛,在梅里雪山上迎着风雪为战士们说过快书拉过琴。就是这样一个浑身上下都是文艺细胞的老兵,最终也要离开他心爱的宣传队,脱下军装,踏上回乡的路。为什么?因为部队大裁军,宣传队最终被解散了。像一个人,过了活蹦乱跳的好年华,老死了。魏队转业后,带着他舞蹈家的妻子和他们的爱情故事回到故乡大理白族自治州剑川县。他当上了县艺术馆馆长,将在那里随古城一道老去。宣传队的兄弟姐妹也各寻出路,飞鸟投林,落得个空荡荡舞台真干净。打扫舞台的退伍兵老普,再也没台可扫了,再也没戏可看了。他孑然一身,整天守着空无一人的舞台,连说话的人都没有。过了没多久,死了。
当然,这也是多年以后的事,容我后叙。
可是,在当初,从独立师政委晋东南,到政治部主任栗坚,再到文化科科长童秋风,顶着巨大压力,把我收留在部队的时候,宣传队正活蹦乱跳,青春燃烧。
那是什么年代啊!批斗会上有人跪着有人撅着,高举红宝书的手齐刷刷如田里插的秧。在这样荒诞的日子里,居然有这样一群年轻人,在遥远的云南边疆,在部队文艺宣传队,莺歌燕舞,谈情说爱,浪漫得像天上的云朵林中的鸟儿。
我住进魏队安排的雅间,每天满怀憧憬对窗而坐,恨不得马上炮制出惊天大剧。可看看在窗外练功的各位腕儿们,又大失所望——
王秀芝拉着可怜的小榆树拼命甩腿,我真想说你饶了那树吧,让上海寄双增高鞋来试试,哪只脚穿上合适留哪只。
黄文秀呢,活脱脱一大头宝宝,那天女兵跳大头舞,个个套上大木脑壳在台上耍萌。她忘了套,可跳来蹦去,台下居然没人看出来,你就说她这头有多大!后来我才知道,队里女兵叫她“七大代表”,头大,眼大,鼻子大,耳朵大,嘴巴大,脚丫大,屁股大。你说,我隔窗看这位大头宝宝练兰花指是什么滋味儿?
这时候,窗前又豪情万丈走过来一位大光头,牛眼,狮鼻,蛙嘴,高门大嗓,气势汹汹,手里分明晃着一把杀猪刀。一问,真是去杀猪的。我还以为哪儿请来的杀猪匠呢。再一问,他叫金大宝,也是从兵团招来的北京知青,在《红灯记》里演鬼子司令鸠山。正是他演的老鬼子,在戏中杀了李玉和。好嘛,台上杀人,台下杀猪,整个儿一屠夫呀。后来才知道,敢情这哥们儿的外号就叫“屠夫”。老金是个爷们儿,豪爽仗义,爱说笑话,星期天带着哥儿几个逛老街,进了一家小饭铺,大马金刀一坐,老板娘忙上前慰问,您想吃点儿什么?老金大嘴一张,有敌敌畏吗?先来两碗!老板娘差点儿没吓死。
跟在金大宝后面,走过一位瘦高个儿。他没戴军帽,马长脸,大背头。此人生得黑,像一根黑头火柴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没看清他的模样儿,说实话脸上黑得也分不出五官。他梗着脖子,好像在跟谁生气。我探头想问他尊姓大名,眼前已是一个瘦长的背影。屁股上一甩一甩,挂着个电工包儿,里面七长八短插满钳子改锥。嘛玩意儿,你嘛时候给的我?没见着!也不知道他在跟谁嚷嚷,一口天津话。我立马想起在兵团学会的津味儿顺口溜——
来到天津卫,嘛也没学会。学会了开汽车,轧死二百多。警察来找我,我钻了耗子窝。
看看,宣传队里都是些什么人啊!歪瓜裂枣的,能演戏吗?
但是,一场《红灯记》下来,把我镇住了!
甭说黄文秀连念带唱声泪俱下“痛说革命家史”,让台下多少人为李奶奶肝肠寸断手绢儿湿无数,也甭说王秀芝大辫子一甩,“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一段二黄快板石破天惊,引来掌声雷动为李铁梅高举红灯齐叫好,单说金大宝演的鸠山,那叫出神入化!光头为鸠山而剃,和服为鸠山而穿,军刀一挎,马靴一蹬,哼哼!鼻孔冒出一声狞笑,吓哭全场的孩子。他不是鸠山,谁是?
我奇怪,金大宝身段挺苗条的,为什么一上台就快要生了,那肚子怎么弄大的?
有人告诉我,是张志刚给弄大的。
怎么弄大的?
军事秘密。
又说,你看这舞台了吗?你看这布景了吗?你看这灯光了吗?你看这音响了吗?你看这道具了吗?你看这服装了吗?都是张志刚弄的。宣传队没他不行!
我问,谁是张志刚?
这会儿找不着他,正躲舞台顶上打追光呢。
那好,我就等他下来。
戏散了。演得很成功。张志刚满脸堆笑走下台。
于是,我们认识了。
哎哟喂,他就是那根黑头火柴!
不过,这时候肯定划不着。火柴头上全是汗,太潮。
我近距离看清了他的模样儿,怎么看怎么像早上煎饼果子晚上狗不理的天津人。五官结实鼓楞楞,马脸黑得冒油,鼻梁直如笔管,嘴唇薄似豆皮儿。一双细长的眼闪着清亮的光,像太阳照在海河上。
这清亮,只属于海河没有被污染的年代。
后来,我才知道,张志刚的外号当真就叫“黑头火柴”。我被自己的智商震撼,忙掏出小本儿记下:“张志刚,黑头火柴。”
这一动作,被张志刚看在眼里。
他说,我就喜欢黑头火柴。好使,一划就着!
四十多年后,我们老来相见。我问他,还记得你的外号吗?他一脸坏笑,你不都记在小本儿上了吗?
黑头火柴一划就着,他脑子真好使!
除了表里如一的外号,张志刚还有一大特色,就是不戴军帽。
干吗呀?亮亮他那一头秀发!
津式大背头,朝后梳得倍儿高。在部队清一色的秃子里,绝对有回头率。这点儿土特产可不能让帽子给糟蹋了。
张志刚是宣传队的开队元勋。
他是1966年第一批赴云南支边的天津知青。命好,三年后应征入伍,跟着一帮新兵来到驻防澜沧的独立师三团集训。还是命好,不知是哪位领导让他代表新兵蛋子讲话。好嘛,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天津卫的特长,就是能说会道,张嘴就来。这下可点到张志刚的活穴上了。他往那儿一站,哎,张嘴就是一火车,不仅说得头头是道句句闪光,还满口普通话。领导一听,人才呀!别下连队了,留在团里当广播员吧。他普通话好,念个毛主席语录什么的,受听。其实,张志刚那叫什么普通话呀!“这”,叫“介”;“干吗”,叫“敢骂”。可是架不住领导手底下不是四川兵就是贵州兵,他压根儿就没听过正经普通话,都是“老虾米,咸菜太贵了!”什么意思?“老乡们,现在开会了!”张志刚再怎么说也是北方人,一张嘴肯定灿烂辉煌。得,他就这么留在团里了。白天开广播,晚上放电影。电影放完有夜宵,吃香的喝辣的,躲过了下连当兵的苦。
然,他不浪费青春。
他明白,手艺就是饭碗。
台上台下电灯电话,没他不摸没他不碰的,很快就把电工活儿玩得像大师傅切土豆丝儿,当当当,当当当!
当年,宣传队没上样板戏的时候,没有女兵,二十来人清一色儿的和尚。魏队带他们下部队演出,说说快板,唱个三句半,顶多算是战士演出队。一天,演出队来到三团,张志刚跑上忙下,装台,布线,调音响,干得那叫溜。一张嘴津味儿普通话。魏队的小眼儿多贼啊,一看,哎哟喂,这是个能人啊。调宣传队!干吗?报幕!你就说张志刚的命有多好吧。就这么着,三个月后,他来宣传队干上报幕。他行吗?怎么不行!一来,他这一年当广播员没瞎混,天天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的腕儿找差距,普通话提高不少;二来,魏队也没听见过正宗普通话,队里唯一能凑合报幕的是贵州兵王木头。
王木头不但木头一根,还口齿不清,“下一个节目”,他给报成“杀一个结巴”,吓死谁!
张志刚报起幕来可就标准多了,就是有点儿歪脖儿——
下一个节目,快板,李老歪!
他歪着脖儿一报,李老歪更歪了。
魏队说,歪脖儿怎么啦,让人看着喜兴!
张志刚报幕不到一年,革命形势大好,宣传队要上样板戏了,先上《沙家浜》,再上《红灯记》,一切参照远在北京的样板团,正儿八经成立一支队伍。独立师所以能有这么大动静,全靠师首长文艺细胞活跃。政委晋东南自不必说,温文尔雅,本身就是一山西大儒。宣传队要上样板戏,到哪儿去招演员呢?晋政委指示,就近取才。他说,生产建设兵团来了一大批知青,北京的,上海的,藏龙卧虎,拿来用!师长景虎山更是来劲儿。
说起景师长,故事多去了。他个儿矮脸黑眼珠子大,没开口嘴先歪,活灵活现一武将。虽英勇善战,却文化不高,批文件常写半拉字,那半拉让参谋去猜,猜不对就骂娘。全师大会上,他念稿子,念到有的坏人企图“篡党篡军”,他不认识“篡”,就念成“抓”,“抓党抓军”。散会了他还问参谋,这字你是不是写错了?有一次,他去团里视察。一进门,看见墙上写着:“一个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就叫起来,这是谁说的?我就没有文化嘛!旁边陪同的小声说,师长,这是毛主席说的。噢!他不说话了,瞪那人一眼。挨瞪的这位是团里的一个参谋,被师长一瞪,成了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差点儿没吓死。可是,没过多久,在景师长的提议下,这位参谋就被提拔委以重任。他有文化,不怕我,是个好苗子!景师长这样说。
就是这么一位文化不高心眼特好的师长,一听说宣传队要招人演样板戏,比谁都风风火火,去去,快去!要钱找我批!办不了入伍手续的,人先进来,衣服先穿上,出事找我!该送出去学的就送,学回来好好唱!宣传队回回彩排,只要他在家,准坐头排。锣鼓家什一响,他先咧嘴笑起来。后来,宣传队招来不少知青,有男有女,样板戏很快演出了名声,连当地剧团都跑来跟着学。部队引来知青,知青带来文化,景师长乐坏了。他一出门,不管去哪儿,上军里开会也好,下基层视察也好,只一住下来,就往师里打电话,叫宣传队过来,给这儿演一场样板戏!大戏开演,他不看戏,咧着大嘴看两边儿人的表情。两边儿人一叫好,他比谁都笑得欢。帽子笑掉了,弯腰抓手里。一场戏下来,帽子揉成烂腌菜。
有这样两位师首长坐镇撑腰,宣传队没有办不成的事!
魏队接旨下兵团招兵买马,临走带上了张志刚。他觉得,张志刚整天守着舞台,眼力听力错不了。张志刚呢,也真不负重任,下去挑演员,参谋当得倍儿棒。于是,金大宝、孙冬生、钱明、赵青、周卫等十几个北京知青先后来到宣传队。添丁置业,非常6+1!
可是,这帮京油子恨不得在娘肚子里就会说普通话,字正音准,全是腕儿。特别是大胖子周卫,嘴上功夫了得。每天早上一起床,一个人就对着墙说数来宝:从北边来了一喇嘛,手里提着一喇叭,从南边来了一哑巴,手里提着一蛤蟆。嘿,倍儿专业!
这帮北京兵一来,要了命。
京油子PK卫嘴子,张志刚哪儿招架得住,其报幕生涯就此寿终。
然,志刚,志强也。
他悄悄打起背包,准备回团去,心里做好最坏打算,如果团电影组人手够了,就下连队,一切从头开始。
要离开宣传队,离开熟稔的舞台,不难过是假的,一生的抱负都在这儿呢。
他背着人,来到空荡荡的舞台,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抹起了泪。
这情景,让扫地的老普看到,也咧起厚嘴唇。
张志刚正暗自伤心,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走来,一回头,魏队一把按住他,兄弟,你离得开我,我还离不开你呢!你哪儿也别去,你的阵地就在这儿!除非我不在了,除非宣传队解散了!
张志刚哭出了声。
就这样,他留下了。
魏队心里早有盘子:宣传队要上两个样板大戏,别的不说,光剧务这摊子就够喝一壶!装台,布线,调音响;灯光,效果,背景墙;服装道具一大筐!要伺候好这一摊子,非张志刚莫属。
黑头火柴,一划就着。屁股上甩着电工包儿,歪着脖儿,出出进进那叫忙。装台布景,服装道具,灯光音响,外带电灯电话电插销。
认识张志刚以后,我发觉他那著名的电工包儿里,不光插着钳子改锥,还藏着一个秘密。
什么呀?
梳子!
一把梳子,小小的,攥在手里谁也看不出来。
他出来进去,常常偷着梳两下,让长发永远激情荡漾。
宣传队的电工室兼服道仓库,就在我隔壁。一墙之隔,两个天地。他那间屋子有我这边儿五个大。我这边儿,一人一桌一张床,冷冷清清,半死不活。后来,从成都招来了画布景的刘学伦,跟我臭味相投,我好说歹说,央求魏队把他发给我,小屋这才添了川音,有了生气。
而隔壁张家就不同了,乱得像天津劝业场杂货市。顶上吊的,墙上挂的,地上摊的,红红绿绿,拉拉杂杂,七个箱子八大柜,多得没地方插脚。幸亏张志刚是根火柴,换了别人,别说插脚进去了,看一眼都头晕。不过,你想看一眼还真不易,那扇绿漆斑驳的木门永远紧锁,窗上还糊了旧报纸,谁也别进,谁也别看。就是没上锁,你也推不开,准从里面倒插着。甭问,他正在里面翻箱倒柜。可以想象得出,那根黑头火柴在一地杂物中如何辗转腾挪。
这一亩二分地,就他一人伺候,一个帮工的也不用。
他说了,没办法,东西多,你一碰,回头找不着了就抓瞎。少了红灯李玉和举什么?掉了茶碗阿庆嫂用什么倒茶?听听!
一到有演出了,他那边儿就热闹起来,跟下饺子似的。他站在门口,扯嗓门一叫,装台啦!呼啦啦,兄弟姐妹们全都跑过来。
张志刚堵着门儿,像变戏法儿一样,从一亩二分地里变出大包小件。大伙儿前赴后继,搬的搬,抬的抬,背的背,抱的抱,全都送到礼堂去。礼堂离宣传队不远,走着过去就行。老普早就打扫得里外三新,咧着厚嘴唇在门前候着啦。
帮忙的人多手杂,张志刚贼着哪,出有登记,入有勾销。一本秋后账,算得比鬼还精,一样东西也少不了。
大队人马,蚂蚁搬家,说说笑笑,轰轰烈烈,像娶媳妇一样。到了地点,就开始装台。
装台,就是在演出之前,把舞台上要用的一切都安装到位。大灯小灯追光灯,话筒喇叭扩音机,服装道具刀枪炮,少一样都不行。谁凑合事儿,张志刚就跟谁急。
装台,好像是一个神圣的仪式。无论是张志刚,还是宣传队的兄弟姐妹们,都热血沸腾。因为,一装好台,就要上戏了。每个人都要抖擞精神疯一把,亮亮各自的价值。
人生又何尝不如此?
每个人都要扮演不同的角色,用一生完成。
唯一不同的是,人生没有彩排。
装台了!宣传队的兄弟姐妹,天天盼着张志刚这一嗓子。
而张志刚呢,也巴不得一睁眼就喊,装台了!
现在,真的要装台了,大伙都听他的指派。一声令下,各负其责。安的安,吊的吊,支的支,摆的摆,争先恐后,英勇善战。人少好吃饭,人多好种田。时间不长,台装好了,大伙都不走,等着验收。每到这时候,张志刚总是大手一挥,弟兄们,撤!
弟兄们都撤了,张志刚自己却留下来。这摸摸,那看看,拧拧灯光,试试音响,再看看大背景墙的幻灯片插对了没有。那幻灯片反插正放,插在机子里的图像是反的,到时候灯一打,图像在银幕上就变正了,有山有水,真好看!
有一回,不知谁帮了倒忙。那是《沙家浜》第二场,背景是阳澄湖边,垂柳成行,朝霞瑰丽。北京兵满二牛演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上来有一段儿西皮原板,歌颂这大好风光: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一边儿唱,一边儿挥手朝背景图上指。本来,这是一个挺漂亮的造型,很给掌声。可那天,台底下却乱了营。满二牛感到很纳闷儿,心说我没唱错呀,扭脸儿朝背景图上一看,额滴那个娘!怎么啦?背景图反啦!只见柳树一棵棵头朝下,根儿朝上。好嘛,哪是指导员郭建光啊,成了鲁智深倒拔垂杨柳。
打那以后,每回装台完毕,张志刚总要留下来磨蹭半天,一样样过堂。炊事班给他留的好饭菜早成冰激凌了,班长老宁索性热好了送到礼堂来,笑着麻子脸儿说,老张,先吃沙!
可不是让张志刚吃沙子。老宁是贵州人,说什么都带个沙字。
张志刚就说,好!也没吃。
这看看,那儿看看。
得,饭菜又凉了沙。
再三检查无误,这才收兵。好歹扒拉两口饭,又赶回仓库,在一亩二分地里这儿刨刨,那儿翻翻,看看还有没有落下什么花生白薯的。有一次,这么一刨,刨到了李玉和用的饭盒。李玉和手里要是缺了这玩意儿,粥棚那场戏,他只能干瞪两眼看别人喝粥了。
这时候,一亩二分地里静悄悄。张志刚就从电工包儿里坦然地拔出梳子,对着斜挂在墙上的破镜子,大大方方地梳起头来。自打宣传队来了女兵,小梳子利用率格外高。
正梳着,窗外传来人声,不知是哪个女兵走过去,嘴里哼着电影《五朵金花》的插曲: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好梳妆。蝴蝶飞来采花蜜,阿妹梳头为哪桩?
张志刚一听,不梳了。
为哪桩,说不清。
头不梳了,心事却来了。
今天要上《红灯记》,金大宝太瘦了,绑一个枕头,还是撑不起肚子;杨松呢,又太高了,围脖儿戴上去像吃奶的围嘴儿,李玉和早过吃奶那段儿啦。
一想到这些,收好梳子,马上行动。他找来一顶破蚊帐,把枕头包进去,裹巴裹巴,叫金大宝绑到肚子上,再套上和服一试,好嘛,整个一头猪。出圈了!得,催肥成功。
又找来一条大浴巾,叠巴叠巴,往杨松脖子上一围。哎哟,很雄伟,就是长了点儿。李玉和不像从粥棚出来,像从澡堂子出来,有点儿腐化啊。得,凑合吧,比围嘴儿壮烈多啦。
张志刚把演李铁梅的王秀芝叫来,说,等会儿在台上,你给你爹戴围脖儿的时候,多绕一圈儿就不显长了。
王秀芝说,阿拉晓得。
这是哪儿的话啊?上海话,吴侬软语。意思是,我明白啦!
开戏了。这一场,要表现李玉和迎着风雪出门闹革命。
一上场,他就看见李铁梅手里有一条超大号围脖儿,知道这是张志刚特意为他更新换代。嘴上不能说,心里好感动。
音乐起。李玉和对李奶奶说,我有事再出去一趟。李奶奶说,小心点儿!李铁梅就捧着大浴巾凑上来说,爹,给您戴上围脖儿!就给李玉和戴上了。还说,爹您早点儿回来。李玉和答应着,推开家门迎着风雪出去闹革命了。
还早点儿回来什么呀?革命没闹成,杨松差点儿被勒死。脖子发硬,两眼发直,脸都憋紫了,再晚发现一会儿,就以身殉剧了。
怎么回事儿?
那浴巾不是有点儿长嘛,张志刚让王秀芝往杨松脖子上围的时候多绕一圈儿。这主意本来挺好,王秀芝也阿拉晓得。晓得是晓得了,您到是悠着点儿啊。她不,逮住杨松的脖子,咔咔咔,可劲儿绕,当成电线杆子了!张志刚在侧幕一个劲儿叫,得啦,得啦。他声音小,怕台下观众听见。得,观众没听见,王秀芝也没听见。她绕完了,还使劲儿这么一勒,生怕他爹出门冻着。她这也是好意,表示父女情深嘛!这下可好,围脖儿不显长了,人快勒死了。
要说这杨松也够木的,都勒成茄子了,你自己倒是松松啊,就那么勒着去闹革命,也太悲壮了!
幸亏,在后台等着上戏的鸠山发现得早,迎上去救下李玉和。要不,下一场“赴宴斗鸠山”就没法演了,李玉和提前就义了,谁跟鸠山斗啊。
大伙问杨松,围脖儿勒得这么紧,你怎么就不松松啊?
他还有理呢,样板戏里有李玉和松围脖儿这段儿吗?
大伙一听,没词儿了。
于是,有了钱明的传世之作——《杨松憨死在高粱地》。
画面上,杨松脖子上勒条大浴巾,直挺挺躺在高粱地里。
后来,大裁军,宣传队解散了。这幅传世之作也不知被谁卷走了。
要说临场经验丰富,那还得数金大宝。同样是在这场《红灯记》里,他演鸠山。第四场“王连举叛变”,是他的重头戏,连说带唱把老金折腾出一身臭汗。你想啊,要在几分钟的时间,把一个潜伏在宪兵队里的共产党给整叛变了,也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戏开场了。台上摆的是鸠山的办公室,写字台,大皮椅。墙上挂着“武运长久”的横幅。鸠山正在接电话,王连举挎着一只受伤的胳膊走上来,冲他敬礼,队长阁下!敬完礼,他心里纳闷了,今天老鸠山的肚子怎么好像大了一号?金大宝眯眼笑笑,心说,王连举,我已经知道你是共产党了,张志刚怎么给我催的肥,我可不能告诉你!他上前一步,有板有眼地说,哦!勇敢的年轻人,你吃苦了!我代表关东军司令部授给你一枚三级勋章!说完,抬起手来,给王连举戴勋章。
这一抬手不要紧,出事啦!怎么啦?“肚子”掉啦!
枕头裹蚊帐,放大了肚皮的尺码,让扮相更像鸠山。金大宝光顾高兴了,没绑紧。结果,一抬手,“肚子”就掉啦。王连举没看出来,还低头等着戴勋章哪。在侧幕侍候音响的张志刚看出来了,要坏菜,鸠山的“肚子”有动静!这要是连枕头带蚊帐全生出来,那可砸锅了!
张志刚急得火上房,回过身就准备关大幕——这是他救场的一大绝招,有好几次都成功了。关键时刻关上大幕,遮挡住了演员砸锅,台下观众没看出来,还以为原本就该演到这儿。有一次演《红灯记》,剧情是李玉和被捕后,鸠山虚情假意来家里看李奶奶,随身带的翻译官向李奶奶通报,台词是:老太太,鸠山先生来看你了!结果,翻译官一激动说错了,老太太,李玉和来看你了!张志刚一听,这还了得,反动啊!手疾眼快关了大幕。本来处理得挺好,再开幕重演就得了。结果,魏队六个指头挠痒痒,说派人出面向观众做个检讨吧。派谁呢?二杆子贵州兵高亮自告奋勇说我去。魏队说你要端正态度深刻检讨。高亮领受了任务,扒开大幕走到台中,向台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对准麦克风沉痛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如果我们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掉……说到这儿,高亮突然闭了嘴。为什么?错啦!毛主席的指示是,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高亮意识到说错了,心里一急,干出一句:说错了!得,台下笑成一片。
那是笨蛋高亮,不是金大宝。老金多油啊,老戏骨啦,哪儿能在台上把“肚子”掉下来呀。他借着给王连举戴勋章的机会,来了个转体180度,把后背交给了观众,双手趁机兜住了摇摇欲坠的“肚子”。紧跟着,是他的一段西皮原板:只要你忠心为帝国卖力气,飞黄腾达有时机。有道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就看你知趣不知趣!金大宝一面唱着,两手就伸进衣服里绑起“肚子”来,脸上的表情还特生动。
台下的观众看他在腰里摸索,还以为他掏金条呢。王连举看着也纳闷,心说除了勋章没别的给啦,老鸠山还在怀里掏什么呢。他纳闷归纳闷,还没忘了台词,队长阁下,您的话我不明白。金大宝从鼻孔里发出他那著名的冷笑:哼哼!你应该明白。我问你,那个跳车人能够距离你三公分开枪吗?一问话句击中王连举要害。王连举吓瘫了,金大宝两手也钻出衣服了。任务完成,“肚子”绑好。
观众一看,这老鸠山也太小气啦,掏了半天,金条又舍不得给了。
一场虚惊,化险为夷。张志刚长出一口气。
老金,晚上我请你喝酒!
这就是张志刚,人家上戏他紧张。
要是轮到他上戏了,两个字:庄严。
张志刚也上戏?上!
宣传队个个一专多能,只要手里没活儿,哪儿缺补哪儿,急了连魏队都戴上钢盔,冒充鬼子兵跟八路军玩刺刀。这么大号的鬼子还真不多见。
张志刚演什么啊?他在《沙家浜》里客串江湖郎中。长衫礼帽,手摇串铃。哗啷啷!一脸庄严。江湖郎中是假,县委书记是真。县委书记化装前来,借着给沙奶奶的儿子沙四龙看病,向地下党员阿庆嫂当面授计。戏里虽然只有几句对白四句唱,但张志刚却庄严对待。他不但在唱念上下功夫,更在化妆上下功夫,别人都是在脸上打点儿红,他不,连脖子带手带胳膊全涂红了,而且涂得特红。他本来生得黑,大红一涂上去,黑紫黑紫的,成了铁锈。
演沙奶奶的赵青问,你干吗涂成这样啊,多吓人啊!张志刚说,这才能显示共产党员的英雄形象!像你们那样儿,只涂红了脸,上台让灯光一打,白胳膊白手的不健康。赵青一听,到底是老同志觉悟高,转过脸去,把自己胳膊也涂红了。
可是,戏开演以后,赵青一看见张志刚的铁锈脖子就想笑。她死活忍着,演起了革命老太太沙奶奶。演她儿子四龙的是个广西兵,口齿不清楚,一上台,看见沙奶奶和阿庆嫂,就叫热情称呼。本来是叫两个人,称呼也不同,你倒是分开点儿叫啊——妈,阿庆嫂。他不,他给连起来,还带口音。妈叫毛,阿庆嫂叫阿定早。连起来一叫,毛阿定早!这算叫的什么呀。赵青差点儿又笑了。张志刚赶忙使个眼色,赵青才忍住。
这时候,张志刚唱起了西皮二六:病情不重休惦念,心静自然少忧烦。家中有人勤照看,草药一剂保平安。他边唱,边伸出手来给四龙诊脉,又拿起笔来写药方。
赵青站在旁边一看,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笑得都快坐地上了。
张志刚一把拉住她,现场编词儿,老人家您先别笑,我这药方见不见效,还得四龙吃了才知道啊!得嗬,戏这才接着往下演。
台底下观众很理解,说沙奶奶笑得多真哪,她得了药方,儿子的病就有救啦!演得好,演得好!
要不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呢。
散场后,队里开总结会,魏队批评赵青,说演样板戏是政治任务,你居然笑场!
赵青说,我实在忍不住了才笑。
魏队问,有什么可笑的?
赵青说,张志刚给四龙诊脉,手一伸出来,像酱猪蹄儿!
哈哈哈!魏队也笑起来。
赵青又说,他在纸上也没写药方。
魏队一瞪眼,他干什么啦?
赵青说,他画小人儿!
哈哈哈!哈哈哈!全队都笑翻了。
年轻真好!
年轻真快乐!
反正台下也看不见,张志刚本来拿起笔瞎比划几下就行,可他居然在纸上画小人儿玩。你说这县委书记多幽默!
幽默归幽默,关键时刻还得看书记的。
《沙家浜》第十场“聚歼”。剧情原是这样的:新四军大获全胜,伪军司令胡传魁和参谋长刁德一被抓住,指导员郭建光对乡亲们说,我们要把这些民族败类交给抗日民主政府审判!这时,阿庆嫂再也用不着掩盖自己身份了,走上前指着胡传魁说,我们一定要公审他们!老憨包胡司令一听,怎么耳熟啊?抬头一看,这不是春来茶馆的老板娘吗?怎么也跑这儿来跟着起哄啊。他大为不解,傻乎乎地问,你是?阿庆嫂骄傲地回答,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紧跟着,在庄严的音乐声中,阿庆嫂、沙奶奶、郭建光,仨人上前跨步,来了个英雄亮相大造型。全剧辉煌告终。
可是,那天差点儿没辉煌起来。
演阿庆嫂的是成都女兵高美丽,该她上场她忘啦,还在后台跟老乡摆龙门阵呢。
演憨包胡司令的是北京兵孙冬生。他上场一看,哎哟,阿庆嫂怎么没来呀?那我这台词跟谁说呀?
孙冬生也真够呆的,阿庆嫂既然没来,你就别问啦。
可他是个老实人,台词里有就得问。
这时,指导员郭建光发话了,我们要把这些民族败类交给抗日民主政府审判!
孙冬生抬起葵花大脸,找不到阿庆嫂,就冲郭建光问,你是?
演郭建光的满二牛一看,也毛了。心说你这是问谁呢?阿庆嫂没在,你也别冲我问啊。我这角色是明的,台下观众都知道,我不光是共产党员,还是指导员呢!这时候我要是来一嗓子,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那不是有病吗?
可是,不回答吧,孙冬生都问了,怎么跟观众交代呢?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台上突然传来一声高门大嗓:
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
亮似洪钟。
响如雷鸣。
不但吓住了憨包司令,连郭建光也吓得不轻。
谁呀?
张志刚!
哗啷啷!长衫礼帽,手摇串铃,一脸庄严。
张志刚喊完了,一抬手,摘下礼帽,露出万人迷的大背头。
喝,那叫一个光彩夺目!
紧跟着,他挺胸昂头,一手拉住沙奶奶,一手挽着郭建光,向前跨步,来了个英雄亮相大造型。
灯光打上去,灿烂辉煌!红脖子红脸红胳膊,一点儿没白涂。
台下一片叫好,一片欢呼。
张志刚圆了他的英雄梦。
观众们看得心满意足,各得其所。
老大爹说,我早觉得这江湖郎中不一般。看看,人家是共产党员!
老大妈说,瞧他装得多像,铃儿摇得哗啷啷的,把胡司令都给蒙了!
小孙子说,胡司令是个大憨包沙!
队里总结当晚演出。魏队说,多亏了张志刚救场!
大伙用眼一找,张志刚没在!
干吗去啦?
甭问,躲进那一亩二分地秋后算账去啦。
出库入库的东西,少了一根针也不行!
张志刚就是这么个人——
上戏了,他倍儿庄严;
幕拉开,他比哪个都较劲儿;
演出成功,他比谁都乐。
哈哈哈,哈哈哈!光是笑,也没话。
到底谁演得好,谁还要提高提高,您倒是说说呀。
不说。
说书的嘴,跑龙套的腿。转眼,跟张志刚分手四十多年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去天津看他。
同行的,有沙奶奶赵青和老鸠山金大宝。
他俩的初恋故事,容后详述。
还有,特地从成都赶来的画家刘学伦。当年,舞台布景都是他画的。
我们是从北京开车去的。
驾驶员非学伦莫属。他爱开车爱到疯。
来到津郊,跟老张四十年一见,就像昨天才分手。
这就是战友!
大家抱成一团,说不清高兴还是难过,憋了一肚子的话全忘了。翻来覆去就会说,你没变,你没变,你没变!
张志刚说,金大宝,当年你演鸠山都演绝了!特别是最后一场,游击队刀劈鸠山,你那一摔,干净,利索,脆!只要你一摔,下面就鼓掌。现在的人演得不行,什么人也不行!你说摔吧,他跪下了,粘达糊糊。谁也没你那两下子!又说,赵青,你演沙奶奶斥敌,场场都叫好,最出彩的有三回,台底下都欢呼起来!我全记着哪!
说着,一一道来。哪回在哪儿,哪回在哪儿。
好嘛,当年不说,这会儿才说。
他全清楚,全记着。
一记,就是四十年!
金大宝说,老张,我跟你说个事儿,魏队身体越来越不好了,都快走不动了。他有个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宣传队的兄弟姐妹召集起来,一起回到云南去,再唱一场《沙家浜》。他想听!
张志刚说,好,到时候叫上我,我一定去!唉,天南海北的,有的在,有的已经不在了。演话剧的常胜前几年就没了。最近,数来宝的周卫也没了。还有的,唉,杨松进了监狱,是从我这儿带走的……
金大宝说,能召集多少算多少,咱们要满足魏队这个愿望。想当年,他从“苦海”里把我们一个个捞出来,多难啊!
张志刚说,这事儿你就挑个头吧,我第一个报名!
赵青激动得唱了起来,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
张志刚说,嘿,跟当年一样脆,一点儿都没变!
话音儿没落,赵青就唱不出声儿了。
眼里全是泪!
我们一下子也都没了声儿。
赵青当年才十六岁,是队里年纪最小的兵。
现在,她真成了沙奶奶。
我们,也都成了老头儿老太太。
张志刚戴着一顶鸭舌帽,灰呢子的,厚厚的。他一直戴着,一直戴着。我看出来了,他不愿意摘。直到坐下来吃饭了,服务员把空调暖风一开,屋里成了夏天,他才不得不把帽子摘下来。
他一摘帽子,我们全愣了——
他的头发全掉光了,秃秃的,亮亮的。脑壳像个葫芦瓢。
当年,那是多么漂亮的一头美发啊!
……蝴蝶飞来采花蜜,阿妹梳头为哪桩?
是哪个女兵在唱?
我想起了那把梳子,那把藏在电工包儿里的小梳子。
可怜的梳子!
我们说说话,就到了饭口儿。张志刚把大家领进饭馆,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叫了一桌子菜,摆不下了还要叫,还要叫。酒也叫最好的。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
女服务员端了一盘扇贝来,一看桌上没地方放了,张志刚就让她直接给大家分了,说的全是看守所所长用语,你挨个给派下去!又端螃蟹上来,还是你挨个给派下去!又是皮皮虾,又是海肠子,又是墨斗鱼,就差把渤海湾端上来了。
我们每人的盘子里都“派”成了小山。
又上来了鲶鱼豆腐,服务员实在“派”不下去了,拿眼看着他。
张志刚说,原则你自己掌握!
——还是看守所所长用语。
酒不用服务生倒,他亲手给大家倒。
一人一大杯,谁也不能少,谁也不许剩。
他端起杯来,两眼盯住我,老李,这里边儿,数咱俩岁数最大。这一碰就四十年!时间太长了!下次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等四十年了,也没四十年了……
叮的一声,杯子碰得惊心。
为我们现在还在一起!
他的眼光是混浊的,再没了海河的清亮。
你知道吗?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一大杯酒,他一口就喝光了。
你知道几百号犯人关在一起是怎么回子事吗?他们要吃要喝要拉屎撒尿。那号子里是什么味儿?就是成天洗澡也不行,照样臭得睁不开眼。那是什么味儿?那是人味儿!人味儿是不能闻的!可我们干的就是这个活儿,你不闻谁闻?犯人有期,到日子就出去了。我们出不去,我们无期,干到退休算!成天提心吊胆,没睡过安生觉,就怕号里出什么事,就怕半夜电话响。他们想撞出去,吃铁丝吞钉子拿脑袋往茅坑里扎。你说,我能不掉头发吗?掉头发算什么,弄不好连头都保不住!
说着,他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看着杯里的酒,眉头一皱。
咳,说这些干什么?还是说点儿高兴的。我现在退休了,熬到头儿了。哪儿要请我去干,我都不干了。什么也不想干了!在家抱抱外孙,遛遛狗,女婿管烟又管酒,日子过得挺好。没台装了,也没灯打了,就打牌!跟自己人打,谁赢了就请大家下馆子。挺美!
说着,一仰脖儿,又是一大杯。
看我们对他的海量吃惊,他晃晃着光头。
这点儿算什么?我每天至少半斤,至少半斤!都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可想的?要说想,最想的就是宣传队,宣传队啊!我这一生,最好的日子都在宣传队!那天晚上我做梦,在梦里一喊,把老伴儿吓醒了,说你大半夜的喊什么哪?你们猜我喊的什么,喊的什么?
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
笑着,笑着,不笑了。眼里滚起了泪。
我们猜不着,也不敢猜。
我们端着酒,傻了一样。
刘学伦说,老张,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给宣传队画布景,魏队安排你保障我,要什么给什么。我要绘画颜料,才说一声,你立马从小屋里拿出来……
张志刚说,我怎么不记得?你说要一瓶红广告色,我就拿给你了,你怎么也打不开盖儿。我说你等等,我找个家伙儿帮你。等我把家伙儿拿来,一看你一手是血!我吓坏了,就叫,啊!学伦,你看你!怎么把自己弄伤了?工伤啊!你太玩命啦!你就咧嘴笑。嗨,我再一看,是你把广告瓶给砸了,红颜色溅了一手!
说着,他长叹一口气,唉,一晃四十多年喽……
这天,我们跟张志刚从早泡到晚。我们给他带了茶,还带了酒。我们要把东西给送家去,他说什么也不让。说东西我收下了,不用你们送。其实,我们是想借送东西去见见他老伴儿。特别是我!
金大宝之前见过他,也到过他家,见过他媳妇。
我趁着上厕所,就问,张志刚的媳妇咋样?
金大宝说,家里给找的。特高,特壮,像个男的!
我听了一愣,不知说什么好。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天大黑了,只能分手。
张志刚非要送我们,也挤进车里。
可是,一送再送,舍不得下来。
眼看城市的灯火越离越远,我们一再劝他下车,他总是说再送送,再送送,又送了一程。
金大宝说就送到这儿吧。
赵青说老张你回去吧。
我说学伦你停车吧。
张志刚说,别停,别停,让我送到高速路出口吧,行不?
他已经是在乞求了。
终于,刘学伦把车开到了郊外。
冬夜的寒风透进车里,寒气逼人。
天上没有星光,地上没有灯光。四野空旷,没有人声,也看不见车辆。高速路出口到了。远远的,只有收费的小屋闪着一点儿昏黄。
张志刚下车了。我们也下车了。
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候。
手拉着手,手拉着手,谁也不松开。
谁也看不清谁,谁也说不出话。
是天上下雾了吗?
这儿连个车都没有,老张,你怎么回去啊?
张志刚说,你们别管我,我有办法。天太冷了,你们快走吧!
你要是回到家了,千万给我们来个电话啊!
哎——
我们继续上路了,丢下他一个人。在这寒冷的冬夜。
我从后窗望去,他像一个路标,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呢子的,厚厚的,已经看不清颜色。但我知道,是灰色的。
大家都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刘学伦开车,静静地等电话。
可是,电话却一直没有打来。
金大宝说,他打了,也怕咱们不信,怕咱们说他在安慰大家。
听这么一说,我又回过脸去。
窗外黑得无尽头。
老张,你一个人现在走到哪儿了?
谁能为你照亮回家的路?
……你在梦里喊的什么呀,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