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的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有自然的清空之美而不离凡尘。空山是静,但不是寂。空山有语,灵山无言。空山,是一种意境;灵山,是一种意象。空山是色,青色一痕;灵山是光,灵光一抹。
还是王维的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这里的静是静谧,是安静,而非寂静。静谧是生机勃勃的。安静是一种心灵状态。这种静,是一种盛唐气质。只有自信和强大的人,才能够有真正的定力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富有活力的帝国,才能产生这种如此富有质感和深度的安静,才能产生出这种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心灵感受。法国诗人雅姆和美国诗人弗罗斯特,他们诗中的安静,是个人主义和现代主义的。
空灵,空则灵。灵,才能清澄,才能涵容万物,才能对自我和世界有更多的认知,生命中才有更多的创造性。实,容易麻木,也容易堵塞。孟子曰,“充实之谓美”。但必须是空灵的心灵,才能感受到充实。狭隘和麻木的心灵是感受不到充实的。
空虚,原是一个好词。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空的、虚的。所以,意境才是大的。张若虚,这个名字就是虚的。《春江花月夜》里面没有山,但它空阔得似乎可以装下几座大山。但山在里面也显得小了,青山虚虚数点。闻一多说此诗有“更迥绝的宇宙意识”。曹孟德的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只是大,还是写实的。汉魏之诗,还没有这种“空”和“虚”的感觉。汉魏之人写诗,还只是看山是山;唐人写诗,可以看山不是山;到了宋人,又是看山是山。当然,宋人的“实”,已有了另一种意味。
韦应物的诗,《寄全椒山中道士》:“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还是有人,但人已经不容易见到了,且人已明明白白为方外之人。从王维到韦应物,仿佛从春天到了秋天。静谧一变而为幽静,更内倾了。此中大有意味。仿佛拈花一笑的人表情变了,心随境转,变成了落花人独立。
还是韦应物的诗,“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空山有幽寂之意。韦应物离尘嚣更远了。《西厢记》里说:“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幽僻处,可以通向热闹,也可以通向清寂;可以入世,也可以出世;可以通儒,也可以通佛道。中国文人的内心世界,是一个小径交叉的花园。
“致虚极,守静笃。”但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一个有心灵和精神需求的人,一定会开门见山。这山却不是空山,而是一种更粗糙匮乏的现实。在这种现实中,是会有走投无路之感的。如果要坚持做一个正直的自己,该怎么办呢?那么用木心援引尼采的话说,就是“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我个人觉得,陶渊明做得最为成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与他所相处之物,保持了一个适当的距离,并且举重若轻地把这座山提升到一个审美的境界。当然,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在现实生活中所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