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王胤衷,王皇后之幼子也,后常爱之,以武德元年用皇子为闵王。衷为人乐酒好内,有美婢百二十余人常侍左右。常与胞兄庆王相非,谪曰:“兄为王,专效匹夫之勇,王者当日听音乐声色。”庆王亦非之,谪曰:“闵王徒日淫乐,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称为籓臣!”
十八年秋,衷因淫乐宫婢,时火起,卒。
——《秋凉野史·四王世家·闵王》
正如同端王所说的那样,这次代国的和亲不同以往,乃是以举国为嫁妆来此择婿,任何一个和亲的皇子都会成为代国未来的皇帝。这也就意味着,大安可以兵不血刃的拿下代国。这种外交上的胜利,自然要算到宰相李克和敬王的头上。
而大将军王贲和庆王反对的原因,除了西线战事的考虑,便是基于此了。大安的军事一直由大将军王贲全面主持,只是这三年来,西线战事愈加的糜烂,顺带也拖垮了大安的国力。若是此时兵不血刃的兼并代国,那么两者相比高下立判,王贲的声望自然要受到打击。
此时胤之又望向沉默不语的武德皇,他隐隐约约之间似乎察觉到了父皇内心的挣扎。虽然自己与父皇见面甚少,话也没说过几句,但是自己却深谙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父皇是一个有着雄心壮志的君主,自他登基伊始便一直热衷于开疆扩土,从方才那诏书中所述的“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就可以看得出来。虽然如今有人私底下议论父皇,说他穷兵黩武、好大喜功,把一个原本富庶民安的大安搞得户口锐减、民不聊生。但是胤之却知道这些并不能怪他,殊不闻圣人天下一统则安邦育民,天下纷乱则四下征伐?
清平之世的君主和纷乱之世的诸侯并不能同日而语,至少在当今的天下,评判一个君主的功过是非,从来都不是看他治下的百姓如何幸福安康,而是只看他所统治的国家能否坚强的存于当今世上,并且能够逐渐强大。
当今的西秦和二十年前的陈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西秦向来以严苛峻法来约束国人,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史官去说秦主的昏庸无道,反而对其大书特书、歌功颂德,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秦主治下的秦国是一个强大的国家。
而二十年前被灭亡的陈国呢?末代的陈国国主善待百姓而又礼贤下士,胤之曾听闻母亲说过这个自己未曾谋面的外公是如何的心善,据说他宁可用国土去换粮食,只是为了救济受灾的百姓。可是史官又是怎样评价他呢?说他懦弱昏庸,灭国是必然的结果……
父皇让人称颂的丰功伟绩,便是以牺牲国内民众为代价的。只是这些年来,父皇渐渐年老,对外的攻伐不像他即位伊始那般的顺利,从与西秦对峙的这三年就可以看得出来。
对于一个极具攻略性的君主来说,他不能容忍这样惨淡的僵局,因为这样的僵局必会影响自己的威望和对于朝政的控制。他迫切需要以一个胜利来打破这个僵局,重新建立起那唯我独尊的君王之威,纵使……纵使这个胜利是兵不血刃的,他也需要!
但是大安西线的战事却让父皇犯其难来,他并不是好大喜功的人,他知道腹背受敌乃是兵家之大忌,可是面对这样一个诱惑,父皇他……
父皇肯定会接受代国的联姻!胤之对此非常笃定,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怕是肯定会让父皇宁愿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也要与代国联姻。
三月前汝阴侯王贲被封为天策大将军,两月前父皇加封其为大司马。胤之明白这两个称号所代表的意义,天策大将军、大司马原是太祖皇帝的官职,历来安朝也只有太子才能得此封号。当时他不明白父皇为何会将这些不是人臣可得的封号赋予王贲,现在却是明白了。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将欲亡之、必先固之。父皇怕是早已对王贲的不臣之心有所察觉,但是王家在朝堂中经营良久,势力之大甚至超过了皇权。对于父皇来说,也只能采取这种先予后取的方式与之妥协。但是,他迫切需要一个胜利来赢得威望,以方便日后对王氏下手。
果不其然,沉默良久的武德皇开口说话了:“大安与代国本为一衣带水的友邦之国,朕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所以联姻之事朕意已决,诸卿勿复再言。”
王贲张了张嘴似乎再想说些什么,但是武德皇却并没有给他机会。只见武德皇猛然震了一震衣袖,便示意殿中的那四人退下。就在王贲黯然转身的那一刹那,胤之却看到他的脸上布满了森森冷意。
武德皇似乎很是满意这种乾纲独断的效果,他虽然面色平静的看着殿中高呼“陛下圣明”的众人,心中却充斥着无限的畅快,这种情形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刚登基时的那种纲纪整饬、百度维贞的环境之中。接着他扫视了一下众位皇子,朗声问道:“朕的皇子们,可有谁愿意前去代国联姻?”
武德皇的话音一落,在座的众皇子们瞬间变的安静下来,就连之前聒噪不已的端王也缩起了脖子,只听他小声细语的念叨着:“不要选我……不要选我……”
胤之自然是明白端王的碎念和害怕,方才王贲在殿中陈述代国的情况时,大家都在下面小声的讨论着相关的话题。经过这一番的讨论之后,有许多原先和端王一样心思的人都摇了摇头。代国方圆不过五百里,而且由于靠近太行山的缘故,至少一半的土地是山麓等不可深耕的地方。代国不仅国穷民寡,而且眼下又有齐鲁卫三国的围攻,稍有不慎便会危及自己的性命。
对于那些有着几百里封地的皇子来说,代国其实还不如自己封地下的一个郡县,他们自然不愿意放弃原有的封地而去选择这么一个鸡肋之地;而对于那些没有封地的皇子,去代国联姻就意味着远离洛都繁华的生活,还有……远离了那个让人垂涎欲滴的龙座。
武德皇的脸上渐渐布满了愠色,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若是自己的儿子们没有一个愿意去代国联姻的话,那么自己之前所有的谋划都会成为泡影,自己所受的掣肘便无法得到消除,自己那至高无上的帝王尊严又如何得以伸张?
“朕的皇子们,可有谁愿意为大安前去代国联姻?”武德皇又加重了语气,可是殿中的皇子们依然无人回应,只晾下了怒气渐盛的武德皇,一个人在那高高的阶台之上孤独的唱着独角戏。
“启禀父皇,儿臣愿往!”没等武德皇的怒气发作起来,胤之便恭敬的走了出来,对着武德皇屈膝恭拜道。
虽然他的声音不大,却在众皇子的耳中来回的响彻。若是此时胤之抬起头观望,肯定能看到皇子席座上的那副众生百态图:惊愕的有,讽刺的亦有;不可置信的有,讥讽哂笑的亦有。
“好!好!好!想来朕的儿子中,却有一个是勇敢的!”武德皇合手一笑,指着胤之说道:“明日你来御书房见朕,朕……”
就在武德皇说话的当会,一个侍卫突然跑了进来禀报道:“报!启禀陛下,方才毓秀宫的柴房走水,待御林军扑灭火患时,却发现闵王在那火场中,薨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殿之中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武德皇陡然感觉眼前一黑,忍不住的踉跄了几步。
“陛下!”侍立在一旁的张德全立刻上前扶住几欲跌到的武德皇,可是却被武德皇一把推开,他用着几乎嘶哑的声音低吼道:“朕没事!”
说罢,他便用双手扶住背后的椅把,艰难的挪着身子瘫坐在龙椅之上。此时武德皇的虎目之中似乎有点点泪花闪过,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深入骨髓。胤之看得出来,父皇是有多么宠爱自己的七皇子,太子自杀时他都没有这么动容过。
可是胤之并不会因为武德皇的悲恸,而感到任何内疚和自责。为人都必须明白这样的道理: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闵王在三年前胁迫丽华夫人时就应该明白,他的死其实是在代子孙受过而已。
武德皇始终还是坚强的,作为一个帝王他本就应该如此。胤之很快就发现父皇眼中的泪花已经被坚毅全部代替,那种帝王本该有的威严与冷冽又复之于他的脸上。
“此事就交由御史台和大理寺处理,详细缘由待彻查清楚后再来向朕禀明。朕累了,张德全!摆驾回宫!”武德皇甩了甩衣袖,便朝着殿外走去。
就这样,大安武德十八年秋的寿宴,便在武德皇的甩袖离席之后,草草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