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黎明突发心脏病,差一点儿断送了性命。山里没有这个条件,四儿只好陪着他返回省城治病。
对这座久违了的城市,四儿感到亲切,却也充满辛酸。她在这里住了9年,这是苦难的9年,也是她人生辉煌的顶峰。
她坦然地各处走走看看,时代变了,她无需再演戏,无需躲藏。她是陈杏花,也可以是郭兰墅或者冷春花,总之她是一个尊严体面的人,不是鬼,不是通缉犯。
她来到市委大门前,向里看去,昔日她工作过的那座旧楼不见了,正中矗立起一座很气派的新大楼。她向里走去,无需担心会遇见故人,离开这个院子27年了,旧人应该都退休了,不会有人认出她。
“老大娘,你找谁?”
“不找谁,随便看看。”
她向东看去,那里曾是她的家,也不见了,原地起来一座五层楼。
一中年妇女向这边走来,“迮书记好!”有人向她打招呼。
四儿看这迮书记,圆圆的脸,有点面熟。迮书记也注视着四儿;已经走过去了,却又回过头来看了四儿一眼。这次四儿看清了,那人额角正中偏右一点有一颗黑痣,正是当年押送自己回乡的那个胖姑娘。四儿顿时有几分亲切感,毕竟是故人了;但是她没有说话。
路过藩台街,当年黎明和宫红住的那幢小楼犹在,不知何人居住了。这条街似乎变化不太大,没有多少新建筑,只是房屋整齐多了,街面也很平。四儿记得,当年是很坎坷的,特别是雨雪天,蹅一脚泥,拉起粪车很费力的。她探头向几家院子看看,是否能遇见故人;却尽是新面孔,物是人非了。
她来到镜花湖,寻找那几株大杏树。清洁工人指给她。四儿看去,是一株枯树干,周围还有护栏。清洁工人说,这是最后一株了,去年它也死了。
33年前,她和靳军在这里初次相会,从此开始了6年的浪漫夫妻生活,昔日情景犹历历在目。靳军啊,你死得好早啊!我要告诉你,我们的儿子已经长大成才了,你可以安心了。
她坐在排椅上感伤了一番,流了几行泪。此时她想起了陆游的一首诗:“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将嵇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她继续沿湖岸走去。如今的镜花湖已经大变样子。堤岸修葺一新,当年的幼树已步入壮年,一株株,一行行,形成浓郁的树荫。岸边破旧的民房已经拆除,变成一片片绿地,十分美丽壮观。今非昔比了,她自己不是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嘛。第一次来此是会见未知的丈夫,表面强作欢笑,内心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今天是何等的轻松愉悦,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此时,她有一种功成名就的豪迈感。而这一切皆源于国家社会的变革,没有这种好形势,她岂敢大模大样地返回省城,恐怕要在深山古庙终老一生了。
来到一座茶亭,她走了进去。
今天是星期天,高朋满座。她来到一个空座前,问对面一位白发老者:“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请坐,”老者伸出一只手。
茶亭是建在湖面之上的,低下头看,各色鱼儿游来游去,竟相觅食。此时已经是晚秋,湖水平静如镜。远眺北山,枫叶已经红了,加杂着一些松柏树,煞是好看。山的倒影映在湖中,形成上下两座山。各种高低的建筑物和树木形成一条横线,把两座山隔开。一只游船驶过来,激起浪花,把水中的山搞得支离破碎。
四儿转过脸来,只见对面的老者正两眼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见四儿发觉,便不好意思地转向别处。这样地看一个女人,应是不礼貌的,但都这把年纪,也是无所谓的了。
四儿要了两盏黑白瓜子。“请用一点,”她让老者。
“谢谢,牙不行了。”
四儿仔细看这位老者,发须已经全白了。二目炯炯,精神尚好,背有些驼,人比较瘦,他站起身来,应是很高的,像一匹老骆驼。
四儿忽然感觉到,此人是庞铁汉,是他,一点儿不错。而当年是腰板挺直的彪形大汉,叱咤政坛的铁腕人物,发起怒来如一头雄狮,如今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了。
“请问老先生,是本地人吗?”四儿会讲三种语言:本省话、须弥山方言和普通话,各取所需。而此时,她讲的是普通话。
“第二故乡吧,30余年了。”
“您应该从政吧?”
“是的,在党政机关服务,请问大妹妹也应该是本地人吧?”
“不是,但在本地待过一段时间,过客吧。那是20余年以前的事了。”
“请问,在省城是哪一年?在何部门?从事何职业?当时用的什么名字?”
“嗯……这个……”四儿不想在省城抛头露面了,她的心或说根在小须弥山,若不是照顾黎明,她是不来的。
“我是不是冒昧了,萍水相逢,不该问这些。”
“不,没关系。我1947年到1956年在省城工作过,以后便离开了。”
“呕?出于什么原因离开的?”
“一个偶然的原因吧,我到了江城,一呆20余年,直至现在。”
“那麽在江城从事何职业”
“开一家橘园种橘子,卖橘子。”
“噢,江城可是出橘子的好地方,孩子们从北京给我带来一篓,好吃极了,叫须弥橘。是什么须弥山橘业有限公司出产,经理是个女的,叫什么冷……篓子里有说明书的。”
“冷春花。”
“对,是叫冷春花。”
“那便是在下。”
“啊?原来是冷老板,失敬,失敬,刚才是个小误会,你和我的一个故人长得很像,我把你当成她了。可惜,我这位故人已经去世了,我很怀念她,所以险些闹了笑话。”
“那,她是您什么人?”
“我的一个下属。”
“老哥哥,不用说您是一位善良的好领导,可敬!请您不必为此事伤感,年纪大了,要好好保重身体,这等小事,不要挂在心上。请慢慢用茶吧,告辞了。”
走出几步,四又转回来:“至于须弥橘,您吃着好吃,我会每年给您寄来。”
蓝青的第三篇报告文学在《镜花日报》上开始连载了。标题叫做《橘子熟了》。
陈杏花又回来了,郭兰墅没死,人们争相传告,抢购报纸。《凤凰展翅》余温未消,杏花热再度升起。
星期天上午9点,陈荣发、陈乃重和三妹、王二旺和英子等一行5人登上了黎明的教授楼。
“啊哈!”二旺大声嚷嚷,“嫂子成了老太婆了,头发全白了。28年不见了,嫂子,我可真想你啊,这回可好了,你又活了,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啊。昨天登到那个外科大夫向你求婚,你没嫁给他吧?看来没有,否则你就回不来了。哈哈……”
小陈说:“嫂子,你和我们捉迷藏了,连首长都瞒着,你好狠心啊。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身体还好吧?你今年72周岁了,气色不错,把头发染染,说50有人信。”
四儿笑道:“转眼之间,老了,倒是你们,一个个都还年轻着哩,乃重60了吧,二旺和三妹同岁,56了,英子51,荣发最大…..”
“我65了。嫂子,看了连载,知道你活着,我兴奋得一夜没睡呢,我这颗心……”大陈声音颤抖,“终于安定下来了。”
黎明说:“荣发,不必这样。”
三妹和英子坐在四儿身旁,一个人抱着四儿一支胳膊,好像唯恐再跑掉。
“杏花姐,你看,叫顺嘴了,应该叫兰墅姐了。那天俺俩还商量着给你上坟去呢,亏了没去。这些年俺俩给你上过三次坟,对着个空坟哭的那个伤心。你真坑人!”
三人格格笑了。
“迎春呢?”四儿问三妹。
“姐,以后我慢慢告诉你吧”
来之前三妹电话里邀迎春。迎春说:“没死就没死吧,还值得去看她。三妹我告诉你,目前自由化倾向正在抬头。什么是自由化?其实质就是反对党的领导,否定阶级斗争。我们务必保持清醒的头脑,老大姐我有责任提醒你,和这个人划清界线,千万不要再犯过去的错误。
“谈谈你俩的情况吧,”四儿说,“几个孩子,都工作了吗?”
在女人们的心中,第一位的是孩子,其次是丈夫,自己总是排在最末。两个女人争先谈了自己的孩子,然后英子说:“我们二旺啊,提前离休了,他是残废嘛,之前他是公安厅党高官。早退了好,养养身体。他这人姐你知道的,太认真,对现在一些事看不惯……”
“你呢?还干着?”
“是啊,在你当年工作过的那个区做区长。”
“三妹你呢?”
“我在省妇联……”
“人家三妹两口子了不得,乃重是人大副主任,他俩一个副省,一个正厅,就像当年靳军大哥和你一样。”
四儿笑了,“什么呀,我那是假的,不算数。”
这时陈荣发说道:“嫂子,我们只顾说话了,冷落了你的这位客人…..”
“我想不用介绍吧,”四儿说。
“不用了。土改工作组大陈、小陈,通信员王二旺。”
“啊呀,张少荃,小张先生,当年清秀的小伙子现在成了干巴老头儿了。”于是三人赶紧过来握手,“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
“‘充军’到了新疆,离休后又回来了。”
此时,大陈想起了老大哥康健民,不由心酸。本想提议为他致哀,又怕破坏了欢乐气氛;其实在座的那个不是这种心情呢。
一间卧室的门开了,出来两个女人,一老一少。
“我来介绍,”四儿站起来说。“这是我的妹妹梨花,外甥女小燕子。”
客人们全部站起来,鼓掌欢迎。二旺一只巴掌左右晃动着。
小陈走上前,“梨花姐,还记得我吗?当年拉着你们姊妹俩转了一天呢。”
“记得记得,陈主任。”
二旺说:“梨花姐,久闻大名,早就想瞻仰你的风采,今日总算如愿以偿了。”说着站起来,“老大姐,我得好好看看你。”
三妹英子走上前,四人互相拥抱。三妹说:“姐啊,你是侠肝义胆啊!”
众人刚刚坐定,从另一间卧室里又走出两个男人,于是接着又站起来。黎明介绍道:“这位是吴大友同志,早年是我的部下,离休前是第三专区地高官;这位是王华轩,我的表弟,现任我们鸠飞县的县长。”
小陈、二旺走上前,向吴大友行举手礼,并亲切握手。当年三人同为黎明的兵,大友为副教导员,小陈为副排长,二旺为通信员。但并不相识。
小陈说:“大友同志,几年不见了,身体可好!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你们村,你正在被批斗……”
“哈哈……”大友大笑,“我是嘛,若不是四儿嫂子解救了我,怕是要受20多年的罪了。”
二人又转向华轩。二旺说:“华轩老弟,你救了伯母,又帮了嫂子,有胆识,佩服!多住几天,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此情此景,令四儿伤心不已,她的心在哭泣。她的哥哥和救命恩人怀荫哥都没有活到70岁。哥哥在狱中受尽摧残,留下许多疾患。怀荫哥这位老实人历次政治运动受冲击,几十年没有过舒心日子。
“首长,”二旺说,“客人都出场完了吗?还有吗?”
“有,”黎明说。他转向卧室,“出来吧。”
从卧室里走出一个老头子。低着头,走到众人面前,深深鞠躬,至少5秒钟,方直起身来,但仍低着头。
“这是谁呢?”大家心里问。
二旺走过去,围着人转了一圈,叫道:“怀藻,原来是你这个家伙!”
除了三妹和英子,都认识的。他俩直起身子,仔细看了看这个坏蛋。
“坐下吧,”黎明说,“事情过去快40年了,这事就算完了。”
二旺说:“怀藻,若不是你,咱这些事也许发生不了呢,蓝青的文章也写不成呢,咱这伙人今天也聚不到这里呢,多亏了你呢。”
“哈哈哈哈……”大家大笑。
“嘿嘿……”怀藻朝大家一抱拳,“追悔莫及,追悔莫及!”
门铃响了,进来了蓝青。
“哟!各路神仙都在啊,我来巧了。”
除了黎明,全屋人都站起来。对这位平了反的右派、无任何官职的资深记者大家都十分敬重。
蓝青对四儿说:“姐,有个事儿我先跟你说说,别忘了。那天碰见老书记了,发火了。”蓝青握着拳头,捶着沙发扶手,学着庞铁汉的腔调说:“这个郭兰墅,看不起我,我生她的气了,叫她来向我道歉!”
“怎么回事?”黎明问四儿。
四儿说了说那天遇见老书记的事。
“不要惹老头子生气,明天就去,张国夫那里也要去,还有王新民。”
“无颜面对,不想去。”
“不,要去,他们都记着你哩。”‘
蓝青说:“今天人比较全,机会难得,照个相吧。”
“好好。”大家一致赞同。
“请各位就坐,不论官位,长幼为序。请老首长夫妇中间座。”
11点半了。
“各位,”二旺说,“今天难得一聚,我和英子做东,镜花酒楼摆两桌。”
小陈说:”这是我和三妹的事,轮不到你。”
怀藻拱拱手:“各位领导,我办了个养鸡场,比你们工薪阶层强,算我的;也算我对各位的赔情。”
大伙儿笑了,有的还鼓了掌。
黎明说;”怀藻啊,你有这份儿心就行了。还是吃大老板吧。”他指指四儿。
正当大家准备去赴筵,传达员来了:“郭姐,卫生队的老工友们都在下面等着哩。”’
小陈说:“咱们别吃饭啦,快撤吧,别让他们逮住和书上的人物一个个对号。”
天亮在部队转业了,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省城。谷部长已过世,宫红和她的老姨为了生活上有个依靠,也来到省城,和天亮住在一起。
四儿对黎明说:“去看看谷夫人吧。这老太太还是不错的,你和谷正平也是多年老战友嘛。”
黎明没兴趣,尤其不愿见宫红。“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你不还是她的干闺女嘛。”
“是啊,老太太还是挺当回事的。”
天亮是正团级,转到一家工厂做党高官。他读书不如天望,也不如天朔,但做事机灵,有点儿小聪明。小时候在监狱里见过一次亲娘,印象也不深,早就忘在脑后了。长大以后,知道亲娘的一些事情,羞于做这个女人的儿子,曾想脱离母子关系,被父亲训斥了一顿。黎明说:“她是你的生母,这个事实是改变不了的,也是你回避不了的。她无依无靠,你不管谁管?推向社会,让她流浪街头?你忍心吗?你要赡养她,给她养老送终。”天亮还听话,宫红出狱后,母子关系倒也不错。
谷老太太今年88岁了,很壮实,不糊涂。见了面,四儿叫了一声大姨,又叫了一声干娘,并且磕了一个头。
老太太一把把四儿抱在怀里,声泪俱下。
“我那闺女啊,可想死我了,你总算又活了。那年听说你死了,可疼死我了,两天茶饭没进啊。都是我那坏外甥闺女害的你,都怨我教育不好啊,干娘我对不住你了,我的好闺女。”
“娘,不要说了,人这一辈子受点罪、吃点苦没什么,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论哪方面也不比别人差,您老人家心里不要老是过意不去,没事儿。”
“闺女啊,咱娘儿俩先说到这里,有空儿再详细拉。”老太太转向里屋“宫红,宫红啊,出来吧。”
从里间屋走出一个老太婆,半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四儿。奇怪的是,脑袋后面露出一个什么东西。来到四儿跟前,跪在地,身子实拍拍趴在地下,就像藏民见了活佛行的那种礼。口中叫了一声:“四儿姐姐。”
这时四儿看清了,原来身后绑着一根木棍子,是那种废了的地板拖把,上面还残留着几根布条,在宫红屁股后面搭拉着,像个尾巴。这样子滑稽可笑,但见娘儿俩一脸严肃认真,又不敢笑。
“宫红,起来吧,不要这样,背个棍子干什么,解下来。”
“姐,我不起来,棍子是给你打我的。你狠狠打我吧,你也解解气,我心里也好受点儿。”
四儿弯下腰,解下棍子,扔在一边。“悔改了,就不打了,直起身来说话吧。”
宫红直起腰,抬起头,双膝仍然跪着。
四儿看去,这人很像一个老太婆了,她比自己年轻10岁,今年63岁,比实际年龄要老。此刻,四儿想起了38年前,宫红初进李家大院,对这位丈夫身边年轻美丽的女人而同时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土改大队长,心中充满敬畏与疑虑。在这一次回合中,四儿处于绝对劣势,以彻底毁灭而告终。第二次会面,是在市长官邸的小楼上,在这个表面和谐欢笑而内藏杀机的晏会上,实则打了个平手;而不久,四儿便把这个女人送进了监狱。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四儿每当遭遇苦难与不幸,便想起了这个祸根。宫红的这个魔影伴随了她的大半生。而此刻,当这个昔日的敌手跪在她的面前时,她更多的不是胜利者的喜悦,却是对弱者的怜悯。
“宫红,你出狱多长时间了?”
“姐,17年了。”
“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唉,还能干些什么?劳改释放人员人家都不要。我那时还年轻,总不能靠老的和小的养活,扫了7年大街,然后,卖冰糕,卖报纸,拣破烂。这几年我身体也不行了,姨和姨父都年纪大了,在家照顾他俩,就没再干。”
“宫红,起来吧。”四儿站起身来,把宫红拉了起来。
“姐,你还是骂我一顿吧,你这样对待我,我心里反而不好受。”
“不打了,也不骂了,宫红啊,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不,姐,我还是要提,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刚进监狱那会儿,我又哭又闹,不服气,不认账,后来才逐渐醒悟了。我的罪过名义上是腐化堕落,而真正令我愧疚难当的是害人,特别是害了姐姐你。我是一个坏人,罪人,但这样说分量还不够,我不是人,而是一只残忍的狼。我这样说,决不是给自己扣大帽子,事实上,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心中只有自己,没有别人,没有社会。姐,那年我听说你自杀了,很是震惊,不是你自杀,而是我杀了你。我悔恨、悲痛,当晚我也自杀了,当然没有死成;以后又自杀了一次,也被人救了。再以后,我不想死了,下半生我要重新做人,一点一点地赎回我的罪恶之万一。李大嫂菩萨心肠,黎明宽大为怀,还有姐姐你对两个孩子同等看待,把亮亮抚养成人,我永远铭记在心。和你们比,我是何等卑陋!出狱之后,我本想到你坟上哭一场,诉说诉说。但没有来得及,便又去了北京。现在好了,我可以当面向你请罪了。姐,几年来,我这颗负罪的心像被一块大石头重重地压着,现在你不但活着,而且过得很幸福,我的心终于轻松了许多。你的刚强不屈的性格,坚忍不拔的毅力,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堪为子孙后代之楷模。姐,我这决不是对你说奉承话,而是……”
“宫红,不要说了。你虽然害了我,但是也促进了我,激励了我,使我办成了一些事情。从这个意义上讲,坏事成了好事。过去我们之间的仇与怨,都一笔勾销了。你是大姨的外甥女,我是大姨的干闺女,我是黎明的妻子,你也曾是黎明的妻子,也是姊妹了。今后,我们和睦相处,你经济上有困难,可以让天亮去找天朔,他会帮助你的。”
第二年,黎明的身体已经康复,二人商量着再回小须弥山。住宿舍楼,四儿不习惯,没有事做,倒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她惦记着大橘园,不知天朔搞的合不合她的心意。
启程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就要买火车票了。忽然家中来了两个公安人员,亮出逮捕证,哗啦啦拿出锃亮的手铐,把四儿牢牢铐住,带走了。
全家大惊,黎明顿时瘫在了沙发上。兄弟二人商量了一下,由天亮负责父亲这边,立即叫救护车送医院;天望负责母亲这边,立即托人去打听,母亲身犯何罪,关押在何处。
那么这从天而降了祸端究竟因何而起呢?这要从6 0年前说起。冷春花这年7岁,来到赵家做童养媳。这小妮儿毛茸茸的乱发,后面撅着一个小辫儿,两眼滴溜溜儿,挺机灵的,公婆倒也喜欢。这家只有一个儿子,叫春来,长春花三岁。小春花长到10几岁开始懂事儿,知道春来哥便是自己的女婿,对哥倍加疼爱和依恋;而春来对这个可怜的妹妹也颇为怜惜和爱护。
春来初中毕业以后,离家出走了,辗转到了苏区,参加了革命。对家中这个童养媳就逐渐遗忘了。后来便和一位要好的女同志结了婚。于是便发生了杏花峰下那出悲剧。
从道义上讲,春来不该背叛春花;但从法律上讲,童养媳毕竟不能算既成婚姻。这次,已经成家立业的春来见了尚在苦苦等待他的春花,不觉心里愧疚,但又无可奈何。至于公婆,和这位老实勤快又孝顺的儿媳相依为命过了这些年,也很有感情。不过,疼儿媳更疼儿子,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能为难儿子;但对儿媳也要有个妥善的交待。按照老俩口的设想,给春花找个婆家嫁出去;如果嫁不出去,招个“倒扎门”的女婿也行。百年之后,这份家业就由春花继承了;但这个想法并没有立即说开。
然而,却找不到春花了,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个遍,也没个人影。当然,他们找一百年也不会发现杏花峰下那座野坟。
公婆着实慌了神儿,将来孩子的爹妈来要人,怎么向人家交待呢?可是实在找不到,也没有办法。这些年亲家也没露过面儿,兴许这家人没了。
20多年以后,赵春来看了《橘子熟了》,方知春花妹妹离开家就自杀了。想不到这个女子的性格竟是这么刚烈,他很是伤心难过了一阵子。这时,父母已过世,他和妻子商量,打算到杏花峰寻找坟墓,祭扫一番;妻子拦住了,说她是你什么人,值得这样挂心?只好作罢。
春来曾想到,当时郭兰墅正在逃亡之中,春花有无被杀的可能;如果是被谋害,他一定要为她申冤。继而一想,以郭兰墅或说假陈杏花之品格是绝对做不出来的。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再说春花的爹妈,带着小女儿春兰来到关东,先后去世了。临终再三向春兰交待,务必要找到你那苦命的姐姐,活要见人,死要见坟。春兰曾回老家两趟,都无功而返。第三次,年过花甲的春兰带着儿子决心要找到姐姐。辗转10余日,终于在省城见到了赵春来,方知姐姐竟落得如此悲惨下场!
母子二人商量了一下,娘说:“当初你姨嫁到赵家,是有‘中人’、有文书的,他家背信弃义,逼死你姨,应该去告她。”
儿子说:“事情已经过了60年,老人都不在了,告谁去啊?我倒觉着,这郭兰墅是顶着俺姨的名成了大老板的,不是俺姨,她也许被政府抓去抢毙了。她发了财,不能独吞,咱敲她一扛子。”
于是二人来到黎明家,说出原委,要求补偿5万元。
四儿说:“春兰妹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只是用了冷春花这个名字,而春花妹妹并没有为我做什么,5万块钱我不能拿,也拿不起。这样,我给你两千,做为你这次的花费。”
儿子说:“郭姨,你既然这样说,外甥我就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了。说我姨是自杀,有什么凭据?也许是谋杀,你冒充她的名字,说不定也参与其中了。”
四儿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你姨自杀,当然有证人,我和她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谋杀她?”
“郭姨,既然是这样,我们公堂上见。”儿子是想继续敲出点油水来,不料四儿却说:“那就随你的便吧。”
也是四儿太自信,当然也是在气头上,不该把话说绝,何况拿出5万又何妨?若在几十年前,她会慎重处理的,也是这些年的日子太一帆风顺了。
于是便发生了开始的那件事情。
说郭兰墅杀人,与理不通。哪有杀了人又堂而皇之地写文章、登报纸、公诸于众的。那么公安局为什么抓人呢?问题就出在局长贾继业这里。这贾继业乃贾有理的儿子,当年,贾有理受处分后,气死了。小继业那时13岁,便有了报仇之心。可是假陈杏花死了,只好作罢。而现在郭兰墅又风风光光地活了,你说巧不巧,竟然撞在自己的枪口上了。
天望本是个书生,对这等事毫无办法。于是找到二旺;二旺立即来到市公安局。
贾继业说:“老书记,现在有人把郭兰墅告下了,我们也是秉公办案。”于是把过程说了说。然后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了,不能凭长官意志办事。”言外之意,你老头子不要多管闲事,我也不听你那一套。
二旺说:“既然是依法办事,你怎能凭原告一面之词,草率抓人?证据何在?”
“老领导,这显然是一桩谋杀案,而郭兰墅是重大嫌疑人,我们首先要羁押她,至于侦破工作那是下一步的事。老领导,你怎么证明她不是杀人犯?”
“我当然有证据,你给我等着。告诉你贾继业,不准你为难郭兰墅,你小子要敢戳她一指头,我饶不了你。”
二旺不放心,接着来到省厅。厅长立即给贾继业打去电话,大意是:郭兰墅年纪大了,在生活上要予以照顾,不准虐待,不准搞逼供讯。
二旺不敢怠慢,立即和英子来到杏花峰下。
喜旺听了,又气又急。他说:“那还有错?是我爹亲自挖坑埋人,我还打了一个小石碑,立在坟前。可是快30年过去了,山坡几经改造,变了样儿,恐怕不好找了。”
又来到县公安局,查问了半天,没人记得当年是谁验的尸,而且这个案子档案里一共没记载。
二旺说:“喜旺大哥,多找些人,把这小山坡刨个遍,也要找到那座坟和小石碑。你呢,准备出庭作证。”
贾继业心中得意,亲自审讯。
“郭兰墅,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但听说过,你不就是贾有理的儿子吗?”
“是的,说来你和家父也算……故交了。我应该称呼你为郭姨。”
“不敢当。”
“郭姨,请原谅,我现在是秉公办案。冷春花的亲属把你告了,你是怎样杀害冷春花的,要如实交待。”
“我没有杀害冷春花,她是自杀。她的亲属是讹诈钱财。”
“那么你给她的妹妹冷春兰两千块钱收买她,可是事实?”
“那不是收买,她们一路花了一些钱,是经济上的补偿。她们母子要5万,我没给。”
“郭兰墅,你不要心存幻想。你杀死了一个石墩儿,又杀死了冷春花,今天落在了我的手中,会是什么下场,你自己应该明白。”
“贾继业,你不要自欺欺人,谁都明白,你不过是官报私仇罢了。我的家人和朋友是不会放过你的,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住口!”贾继业喝道。在场的有五六个人,小贾觉得没脸,“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
接着过来几个彪形大汉。小贾想起厅长的话,这个女人动不得。当年老爹那一棍子打出那么多麻烦,把命也搭上了。
“把犯人压下去。”
他悄悄对心腹人说:“这个人要死的,但是,记住,从里到外不能留下一点伤痕,属正常死亡。时间:两天以内,不能拖,夜长梦多。”
四儿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心想,完了。李予明,你干什么去了,孩子们啊,你们不管娘了,怎么不去找你们的叔叔呢?笨蛋!娘挺不住了,快来救救娘吧。哎哟…….死不足惜,74岁了,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这一辈子啊,福也享了,罪也受了,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尝尽了,该走了,哎哟……只是死在这畜生手里太没价值,太不体面,等于被一匹狼吃了。
第二天,终于找到了那座坟和石碑。只见碑正中刻着5个字:“冷春花之墓,”右下一行小字:“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二日立。”
二旺立即去见贾继业。贾不以为然地说:“造个假坟和打个石碑还不容易。老领导,郭兰墅已经招供了。”说着拿出几页纸。
二旺接过,看也不看,撕得粉碎。“你这点儿小伎俩,还敢在老子面前卖弄。告诉你,郭兰墅要是死在你这里,我找你算账,这不是吓唬你,老子还有这个本事!”
“我这是公安局,死个犯人还不是平常事。70多岁的人了,在家里也背不住死。”
二旺一天没吃饭,他明白,四儿嫂子每一分钟都是危险的。夜里,他和英子对坐着想主意。忽听敲门声,二旺开门一看,是一个陌生人。那人说:“王书记,我是公安局看守所的,郭兰墅让我捎来一句话:找张峰。”
二旺恍然大悟,“谢谢你,兄弟,请问尊姓大名?”
“王书记,我不能暴露我的名字,我会受到严厉处分的。赶紧想办法,人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这张峰乃是当年庞书记的秘书小张,现任省委副书记。
张书记听了二旺的陈述,立即把公安厅长和分管政法的市委副书记叫来,对二人说:“郭兰墅立即释放。贾继业这人不能用,调离公安战线。”
天望把母亲背出了看守所,抬上救护车……
四儿在医院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见黎明站在床前,问道:
“老大爷,您是谁呀?”
黎明愕然:“四儿,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呢?我是予明啊。”
“你怎么这么老了呢?”
“四儿,你也老了,我们都是70多岁的人了。”黎明拿过一面镜子,“你照照。”
“哎呀,这是哪里的个丑老太婆!”四儿把镜子扔在一边,“我今年不是才34岁吗?”
黎明想,莫非这就是失忆症吗?
“四儿啊,你记得陈杏花吗?”
“陈杏花?那不就是我吗?咦?我怎么成了陈杏花呢?”
“你记得靳军吗?”
“靳军?让我想想……哎呀!那不是我丈夫吗?不不,那是做梦,不是真的,你不要介意啊。咦?予明,我做梦你怎么知道呢?”
“四儿,你记得宫红吗?”
“宫红?记不清了。予明啊,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啊,真奇怪了。”四儿环视房间,“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医院啊。”
“哟,这么阔气,一天得多少钱啊!我又没病,不住了,让怀荫套车,回鸡鸣屯。”
天望进来了:“妈,您可醒了,我去办理出院手续,回家。”
四儿问:“予明啊,刚才那位先生是谁?他怎么叫我妈呢?”
“那不是我们的儿子天望吗?”
“噢,对了,我是有儿子的。”
回到家,天亮把市委“落实政策办公室”的通知递给黎明,上写:
“郭兰墅,恢复公职,享受建国前老工人待遇,保留劳动模范荣誉称号。”
公元21世纪的第一个清明节,蓝青和天望来到杏花峰下,为亲人扫墓。
陵园四周为石砌矮墙,入口处,左侧一天然石壁上刻着四个大字:“杏花陵园”;右侧是陵园志,刻在一块磨光的石板之上。志文是由当地人起草,经天望经心修改的,言简意赅,寥寥千余字,概括了整个故事。
前排正中为靳军、陈杏花墓。右侧立着两块石碑,一块刻着:“郭兰墅之假坟旧址”,另一块则是半个多世纪前四儿立的“义姐陈杏花之墓”。二者均有碑无坟。再往右是康健民墓。后排正中是黎明、郭兰墅墓。左侧是宫红墓。右侧是冷春花墓,是吴喜旺由原墓地迁来的。
二人在每个墓前献上鲜花,鞠躬并肃立致哀。最后来到靳、陈墓左侧的空地上,蓝青用脚尖点着地面对天望说:“就是这里了。”
“姨,什么意思?”
“这个地方我占下了。”
“姨啊,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您才70岁哩。”
“先说下,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这时只见男女老幼10余人来到康健民墓前,久久静默致哀,有的低声哭泣。
二人十分奇怪,问道:“请问诸位,墓中是你们什么人?”
最年长的一位说道:“我们是蒋家后人。40余年前,康健民叔叔不忍心把我们....而我们全家得以存活下来,我们兄妹七人才有了今天的幸福生活。父母临终有遗训:蒋氏后人,永远不能忘记康健民的恩德,每逢清明节,必须到墓前祭扫,世世代代不能断。”
又见两个男子驾着一位耄耋老人慢慢走上来。蓝青问道:“老先生,请问尊姓大名,何方人士,来此祭扫还是游览?”
老者道:“在下江边,江城人氏,看望吾妹郭兰墅来了。请问女士高姓大名?”
“我叫蓝青。久仰先生大名。您远道迩来,可敬!我代表逝者谢谢!”说罢,和天望一起深深鞠躬。
“原来是蓝青老师,不胜荣幸!”三人鞠躬还礼。
来到墓前,老者说道:“春花,兄长看你来了,你走得这么早啊,呜呜呜呜……”涕泪俱下。“春花啊,‘今世无缘,唯托来生,’来生在何处啊……”
说着,身体向下坠,瘫到在地。医生赶来时,已气绝身亡。陪人乃江先生一子一孙。根据老人遗愿,与陵园管理人协商,葬于黎、郭墓的后面。
回来后,蓝青着手修改《杏花红》、《凤凰展翅》、《橘子熟了》三本书,并合编为一本,书名叫:
《杏花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