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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改步改玉

第二天——

一砚香稠均匀的墨汁放在书桌上,迎接主人的回来。

与墨汁为伴的是公孙澄映,白衣依旧。

手指在砚盘光滑的曲线上游移,指腹轻轻沾了滴墨汁点在衣袖上。看着墨迹慢慢扩散开,唇边的笑也越来越大。

风,吹着……人,笑着……

风过小轩窗,送来轻轻脚步声,片刻后,门边出现一道清挺俊雅的身影。

他欠她一个理由,但她不能对他说“欠”。默默看他一眼,她垂下头继续玩墨汁,“弄墨,这次……我不猜了。”

施弄墨刚从宫里回来,头束玉冠,一袭紫罗袍衬得俊颜如玉,上朝用的象牙笏被他拎在手里,仿佛那只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见她在书房,他并不惊讶,“啪”地将象牙笏扔在桌角,另一只手则将一路上把玩许久的东西递向她。

“送你。”

又是玉佩?蹙紧眉头,她伸手接下,抬头看他,已是第二块了,难道他真被雷劈得开了窍?

“这次你不猜,倒真让我有些意外哪,澄映。”他睨了眼墨汁,抬手正要取笔,眼光扫见紫色大袖时,突然收了动作向外走去。

书房一边就是他的卧房,一道轻微的推门声后,公孙澄映低声叹息:他在家中绝不穿官袍,一入房便立即换上居家常服;因为官袍是紫色,他的常服便没一件沾过紫……现在的他应该解了玉带……脱下官袍……换上褐色绵袍……解下玉冠……

片刻工夫后,施弄墨果然穿着藕丝褐袍踱回来。

他再度走进书房时,她正盯着玉佩发呆,脸上红红的,不知想什么。

“当真不猜?”他睨去一眼,“肩上伤得重吗?”

“还好……”倏地,她震惊瞪眼,“你怎会知道我肩上有伤?”除了师兄,她没对任何人提过,就连抱扎也是自己动手,他却……心中霎时涩涩,虽不愿去想,但更心惊事实的伤人,“你那晚……”

“宝成知道。”

他的意思……莫不是万宝成明知她在府外被袭受伤,却袖手旁观?他为何要袖手旁观,是有人命令他不得出手相助?她心念一转,眸中浮起一波自嘲:万宝成听命于谁,不正是眼前这个和颜善笑的首平章。

心底寒凉愤懑,她却不知此刻的自己该如何——是气愤他,还是讽刺自己?他的嘴里还能吐出多少寒凉,他的心里什么时候才能驻上她的身影?

将额抵在冰凉的书桌上,她握紧玉佩,语若喑哑:“弄墨,这次我不猜……真的……不猜了。”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是她高估了自己吗,所以才陷入茫然迷惘的雾里不辨西东?不知他……不知他啊……

他取笔蘸墨,走到墙边的一幅画前,在角落处点了几笔,并无逗她之意,只笑道:“还记得我提过,皇上想出兵日本一事?”听见身后细细“嗯”了声,他再开口,“朝中反对出战的论声很高,我便想让这个中庸的东远王站出来支持,他要我答应‘一件事’,若应了,他便支持出兵。”

“你应了。”她低语,只觉得呼吸之间胸口阵阵刺凉。

“对。他说哈孙为太后训练的十六天魔舞尚差采女一人,太后寿诞在即,时间紧迫,哈孙便问他可有人选。他对皇上一向死忠,又曾在我府上见过你,欲向我讨你。我与你非亲非故,当然不可胡乱答应,烈海牙却只要我答应不理此事,他便自有办法。”

她突然遇袭便是因此而来,接着便是她在施府外受伤、师兄杀人、她被烈海牙冠以凶犯之名捉拿……所以,他昨日任烈海牙在府中搜人的行径便有了合理阐释。

真可恨哪……

“烈海牙派出死士欲捉你,我知道,只是没估到你师兄……”他顿了顿,语有夹入一丝丝怪异的趣味,“你那位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师兄竟然杀了那名死士。原本烈海牙只想将你作为采女交给哈孙,你师兄杀人,他就索性将你当凶犯捉拿。”笑了笑,他话锋一转,“澄映,昨日那颗浓烟球是你师兄扔的吧?将我府上熏得一团乱,此仇……不共戴天。”

“……”久久沉默后,她叹道:“弄墨,我想过……要是顺了你的意被烈海牙擒下,也许就能知道你要什么。”这便是她昨日为何愿意在一群“蝗虫”包围下而不离开的原因,“只是……那个时候我又不甘心。”

近来根本就没有人要杀他,那晚在屋顶与草生打斗之人兴许便是烈海牙训养的死士,真是枉费了她连日来为他担忧。这些年来,由猜他、反他、到昨日想要顺着他,看他想要的结果出现,可紧要关头时,她动摇了……

攒紧玉佩慢慢走到他身后,他仍拿着笔在画上添着什么。她看了眼画,是去年“奉旨反省”时他闲居在家画的山水图,右上角提着“神景八幽”四字。

山水……江山……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脸颊在袍上摩挲,被上面绘绣的花纹刺出些许痛意,“弄墨,你一点也不介意我被烈海牙捉去吗?”

若这是他本意……顺了他?

不……她不甘心,不甘心被他当成棋子,不甘心他的冷眼旁观,不甘心他明明想要阻止却缩了回去,更不甘心多年来在他身边,得到的却是一句“非亲非故”……这只刺猬啊,总是竖起全身的尖刺将她扎得满身鲜血……

思绪千回百转,终究还是……不甘……

他无意回答她的话,停了笔,垂眼扫过紧扣在腰腹处因紧握而指节发白的素手,轻笑一声,“澄映,你可记得曾说过我像水?”

水……是啊,人无常态,水无常形,他的心思永远让她琢磨不透。

他接下来的话令她全身一僵,“我看,你才是如此。你想猜我的心思,猜不对便心生气恼,给哈孙献了一计,我瞧着正高兴时你却抽身不理,结果扳倒我的大好时机无人利用。现在……你原本想顺着我的意被烈海牙捕下,却突然心生不甘,如此反反复复,无所定形,正如水波缥缈,无常态,无常形。”

微微一怔,在他背后摩挲片刻,她哑然失笑,呵,反反复复的人倒成了她?

“烈海牙仍会四处拿你,你……”他的头微微偏侧,“小心些吧。”

这话里可有一丝担忧?她细细回味,无奈脑中乱成一团,理不出个所以然,深吸一口气,她闷闷问道:“弄墨,你为官多年,就不曾想过娶妻吗?”

“娶妻?”他微微一动,原想迈步,却被她加大力气抱住。拍拍腰间的手示意放开,她却抱得更紧。无奈,他只得道,“澄映,我为官多年,从来就没有亲人。以后……也不需要。”

在官场上,他没有亲人,也六亲不认。

于他,独绝的话从来轻易吐出,于她,却是黯然。这一刹那,她心中有一种奇怪的空洞感,没有大喜大悲,只是无力得想……笑。

心已经被这根刺扎得麻木了吗?是怒极反笑,还是情到深入无怨犹?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寂寞而遗憾地活着,是否比挣扎着死去好?

她不知道,泠泠然一叹,只在他身后低低说了句:“什么时候,我能够把你忘了,就是……幸福。”

只这一句,已露退意渐生的一点端倪。

此后的一个月里,公孙澄映失去踪影。

朝堂上,因为东远王出乎意料的出兵奏折,反战派声浪渐低,而今,大元三万雄雄水师已在东海之上。施弄墨答应烈海牙不过问捉拿公孙澄映一事,他也的确未插心思。

时间一天天过去,烈海牙寻不到公孙澄映,借查户之名让警巡院的官兵在千步廊街的“文房四宝”店搜闹数次,终是无果。他不会笨到大肆宣扬死了一名死士,但找不到人,哈孙那边也没时间再等,只能另寻他计。

公孙澄映在何处?

她与蒲庭仍在大都,为了弄清楚一件事。

烈海牙到处寻她,却没想过她这一个月来亦在研究他。

施弄墨狠心拿她当筹码,她当然有气。气归气,磨了三天墨之后,她没忽略所有表象下隐藏的不妥——在她看来,烈海牙是个标准的皇族,权大位高,桀骜不驯但又忠心耿耿。他每日政务倥偬,使得家中妻妾常常独守空闺。权、财他都有了,美色他也不贪,为何会对施弄墨提出如此不寻常的要求?

直到有一天,她见烈海牙送客后独坐院中自斟自饮,酒气上脸之后,从他嘴里吐出的两个字如一道闪电,让躲在暗处的她百味陈杂。

弄墨……

呵,弄墨啊弄墨,烈海牙存的竟是这般心思。难怪弄墨入狱时他会联名上奏保人,难怪他会想将她选为采女入宫,他是在……嫉妒,嫉妒她自自在在缠了他这么多年,他却只能偷偷地、在四下无人时独自伤怀。

这些,就算弄墨不知道,以他水样的心思也会推测出大概,他是以怎样的心思面对烈海牙?弄墨为官莫不是为了……

不不,她在自己吓自己。弄墨是她的,就算她被弄墨嘲笑过“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就算弄墨是她的怀中刺,她也绝不会容忍一个王爷来插手破坏。何况,她再蠢再笨也不认为烈海牙就是弄墨的“所求”,充其量应该是棋盘上的一颗子……

这一个月来,她会如以往那般出入施府,对着和颜美口,烈海牙的心思她只字不提。百草生外出已返,前些日子见不到他,只因弄墨差他办事。

去得早,她会磨墨,去得晚他睡下了,她会在院中独坐片刻再离开,不见得会想什么,只知道他就在自己不远处睡着,即便隔了一道墙,亦已满足。

另有一件事,虽令她心情愉快,却不得不推敲思量——弄墨一个月来送了她十八块玉佩。

“十八……再加先送的两块,二十……”

盯着桌上的玉佩,白衣女子若有所思:看图纹,这些玉佩皆是龙凤兽纹或吉祥纹,没什么必然联系,看数量,也没什么隐喻暗示之意,但他行事从来不会无缘无故……

“澄映,我出门时你便盯着这些玉佩,两个时辰了,看出什么?”外出归来的蒲庭轻扣窗棂,引沉思的女子抬头。

“师兄……”

“烈海牙近来没什么动静,你出门仍要小心些。”蒲庭叮嘱一声,绕过窗走进来,扫过桌上玉佩,嗤声道,“这么多玉佩挂在身上,走路丁丁当当,那个男人就怕别人不知道……”

“走路丁丁当当?走路……丁丁当当……”公孙澄映轻声念了两遍,突然抬头,“师兄你方才说他怕什么?”

蒲庭被她突然绽出的笑脸吓了一跳,犹疑半晌才道:“我说他就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玉佩多,挂在身上等着人来抢。”

“不是不是……”粉唇喃喃念了几句,她站起身在桌边来回踱步,“走路丁丁当当……佩玉走路,玉块会随着人的步子摇晃相撞发出声音,时人常以玉为拍,击节而行……弄墨……弄墨要的是……”

她时而蹙眉,时而摇头,时而叹气,来来回回晃得蒲庭满眼白影。嘴角一撇,他对这个满脑子只有施弄墨的师妹无奈,“澄映?”

“玉……步……”似想通什么,公孙澄映大叫,“师兄,谢谢!”谢字尚且挂在嘴角,人已提裙向外冲去。

蒲庭追出门,明知故问:“去哪儿?”

时近黄昏,回答他的只有日近西山的最后一抹残霞。

蒲庭知道自己这个聪慧师妹行事一向小心,只要……嗯,只要别扯上那个没心没肺的男人。轻轻叹气,视线绕过满天的红霞,最后落在桌面上。

随手提起一块玉佩,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让师妹有大彻大悟之感,只知道——这些玉佩价值不菲。

公孙澄映冲到施府时,施弄墨正低声在百草生耳边嘱咐什么。

兴奋的小脸漾着一层炫目的神采,惹来他的眯眼,他这些日子闷得慌,她倒是挺高兴?

自从他怂恿蒙古帝师与哈孙为太后训练十六天魔舞,蒙古帝师的气焰越来越高,这意料之中的事真让他百般无趣;哈孙已过花甲之年,就算赞他一句“老谋深算”也谋不到哪儿去。中书省掌管全国政务,年年到头都是些官贪民怨,政绩功过不过是一纸文书,烦不到他这个首平章。说起来,御史台近来也没什么骨鲠大臣上几本奏折弹劾他……

该杀的旧臣已经杀了,该扶植的新权贵也正如他意料的那般茁壮成长。那出兵日本的三万水师能不能胜利凯旋……嗯,他拭目以待,可不抱太大希望。

烈海牙为了澄映在他府上大肆搜闹……啧啧,澄映在他眼皮底下也找不到,但他答应了“不过问”此事,就算澄映天天出现在施府,他也会“不过问”。何况,烈海牙太忠心了,不如找个机会将他丢出居庸关去镇守和林……

俊颜无笑,施弄墨看着公孙澄映慢慢走近。

百草生在他示意下退出书房,与万宝成一同守在院外。

“这个……”她将玉佩晃在他眼皮下,唇角不掩喜悦之情,“我猜到了。”

“猜到什么?”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她轻巧走到他身边,“我要你收回那句话。”

“哪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眸中泓光一闪,俊目荡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他依然面无表情,“又要猜?”

“不,这次肯定。”她挑起他散开的一缕黑发,炫目含情,犹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左传》曾记:季平子行东野,还,未至。丙申,卒于房。阳虎将以唶踎敛,仲梁怀弗与,曰:‘改步改玉。’”

虽然他一直在为皇帝固守江山社稷,但世事瞬息万变,从他力赞大动国库重修五台山开始,端倪便微微露了出来,随后进媚术十六天魔舞、助长蒙古帝师气焰、用贪臣坏钞法、怂兵出战日本……所有看似无关的细节,早已在时间的酝酿下慢慢露出狰狞本色。

皇权如墙,他虽以臣子之力固筑高墙,却也在高墙边撒了草种。

草种虽贱,一旦发芽生长,其破土之力却能摧城毁墙,掀翻百年大树之根。

他这番目的……这番心思……

低徊思回,清秋冷落,别是一番滋味上心头。

自古君臣尊卑,迟速有节,居其位而佩其玉。他送她玉佩,不是喜好新鲜,而为表明一件事——改步改玉。

改步改玉素来暗指……

粉唇轻轻凑到他耳畔,她悄声道:“你要的……是改朝换代。”

话音一落,腰间一紧,人已被他勾入怀中。

让她倚坐在腿上,俊目亮得可怕,他语中终于带了一丝笑意,“澄映,因为你,我当真要小瞧天下所有女子。”

“收回那句话吗?”

“话已出口,如何收回。”他诡异一笑,“但我也说过,若你猜中,我便不会刻意否定。”

“你想做皇帝?”

“我不拥兵,不封地,哪里看得出想做皇帝?”连日来的闷慌心情一扫而空,他目不转睛盯着她。

她点点头以示赞同,想了想,道:“我猜你也不想,只不过……你何必将这安定天下再搅得一团乱?”

他胸膛起伏,一阵大笑后才道:“世无千秋之国,虽说百年弹指,但人没那么长寿命,我却想亲眼见见盛唐贞观之象,也想看看万里江山分崩离析是什么模样。大元能有多长气数我可不管,以后谁做皇帝都一样,我只想……亲眼目睹。”

坦率而言,他就是想印证史书上记到烂的事,在有生之年亲身经历一个朝代由盛而衰的全过程。多简单的心思啊……

“你就不怕我说出去,告你一个谋叛的罪名?”嗔瞪一眼,她抿唇。

“你尽管去说,我倒想看看谁有能耐借这个罪名扳倒我。”

俊目闪烁,她毫不怀疑那一双迷人的双瞳中蕴藏的绝对是兴味而非恐惧。她悄悄喟叹,脑中突然忆起他一个月前说过的话,脸一下子刷成雪白。

——我为官多年,从来就没有亲人。以后……也不需要。

他这一句,她今天才真正明白。只要他在朝堂一天,他便不会有亲人,也不会让自己有亲人。即是说,他一天不辞官,便一天不会娶妻……可气可恨,他的心思猜到又如何,之于她根本无用。他心系朝堂一天,那心便一天不会有她容身之地。

不甘心,不甘心!

心头时酸时辣,如月夕之夜的潮水时而涨时而退。她沉默片刻,由衷地认为他有让她枯竭的本领,忍不住撇嘴问:“弄墨,在你心里,可曾有我的存在?”

不问“是否有”,而是“可曾有”。他的心太硬,也太柔,太空,也太满,这颗心里可曾有她的一席之地?

他但笑不语。

没有吗?因为当年他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她一心想知道他所为何求,而今求得了……可笑啊,求得又如何?越是知他何求,结果却是离他越来越远。她知他心忧,知他何求,却不是她的求啊。

“弄墨,你就不想辞官?”

“不必。”等到朝代更替的那一天,他也用不着辞官了。

果然。她在心中暗叹,盯着他不显半分迟疑的俊美容颜,状似随意道:“弄墨,你讨厌我吗?”

他眼眸微微一眯,垂看她。

“这么些年以来。”她补充一句,双臂慢慢攀向他的颈后,收拢,粉唇轻轻触碰他光滑的下巴,低喃,“讨厌吗?”

“尚可。”他莫测高深地笑着。

“不讨厌是吗?”她又吻了吻他的嘴角,语如澄波,清澈而荡漾,“可惜……你也不爱我。在你心里,改朝换代永远比我重要,对吗?”

任她吻着,他一动不动,唯有一双雍彩墨眸灼灼晶亮。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时说的话吗?”将头枕上他的肩,吸着发中淡淡檀香,她盯着优雅圆润的耳垂,径自说道:“你说——目泯空花,澄澈如映。还记得吗……你一定不记得了,那是……十一年前……”

他眨眨眼,双瞳平视对面墙上不知名的一点,神色并无触动。

“那时我只想着,真是见鬼了,一个男人,长得这么和颜善笑干吗,当真是暴殄天物啊……三年之后,我救你一命,其实,自打你从府里出来,我便跟着了。当时不懂,现在想来,你就像一根刺,生生扎进心里,等我意识到应该拔出来时,却已没入血肉中,拔不了……”她轻轻一顿,也不管他有没有耐心听,自顾自言,“未出师门以前,我常想,我这一生,五十岁之前周游世界,认识人生百态,博览群书,积累知识,五十岁之后,便可以深居简出,闭门著述。”

默默听着,他心知她此话另有他意。

“可是……弄墨,我今年二十五,用了八年时间知你何求,如果……我再用五倍的时间来忘掉你,是不是就可以拔了心中的刺?”

“……”

“你……愿意辞官随我一同周游世界吗?”

面如沉水,他的嘴角却微微勾起。虽笑,却冷。

指腹摩挲他微翘的唇角,一遍又一遍。他笑,她亦笑,“不愿意吗?没关系。这些年缠着你,你烦过我吗?”

“……”

“我以后不会再烦你了……下个月初十,我要走了……公孙家素以观星为首要目标,我虽对观星没什么兴趣,却也不能辱没公孙家代代相传的祖训。我会先随师兄回师门拜见师父,再用二十年周游世界,然后闲在家中,将这些年所到过的地方、所见过的人,以及所见所闻所经历过的事情慢慢回忆,记下来。你说这样好吗?”

“……”

“这些年,我时时想同你一起周游世界。”她吸吸鼻子,声音低下去,“我想……这似乎不太可能,对吗?记了你十一年,爱了你八年,我再去四十年的时间去忘掉你,挺好的,是不是?”

将脸埋入他颈间,紧紧抱住,仿佛要抓住生命中最后一丝呼吸。

大袖轻轻一动,再无声息。双眸略略垂下,他盯着怀中一簇雪白,轻道:“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呵呵,一路顺风啊……挺好的……

她慢慢放开他,一掌拍向椅背,借力跳离令她眷恋难舍的怀,背向而立,语气出奇的冷静:“下个月初十,你愿意送送我吗,就当……当是圆我多年的一份心愿?”

眼角痒痒的,她伸手一擦,指尖沾了湿意。

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神情,她只听到一阵指尖叩击桌面的清脆声音,片刻后,传来他沉稳不变的清朗回答:“好。”

“那幅神景八幽图,送我可好?”

南柯西风,八阵图空。江山似画,纷纷扰扰,纵使用四十年忘了他,她仍想留些寄托。

“好。”

下月初十……

算算日子还有十二天……

“施爱卿?施爱卿?”

粗沉的声音透过鼓乐传来,施弄墨飞快敛起不应当有的缥缈,冲殿堂正中的皇帝微微倾腰,“陛下。”

大殿歌舞起伏,正为皇太后祝寿。一曲终了,十六名风姿绰约的女子眉眼含情,向太后盈盈拜倒。太后喜笑颜开,提了句“陛下现今只有一名皇子”,便将十六名女子纳入宫中行赏。这明明白白为皇帝纳妃的举动,百官心知肚明。

皇帝赏了哈孙、帝师,此时正叫着施弄墨:“爱卿,此舞虽非你所训,却因你提议而起,不知朕该赏爱卿什么好呢?”

“陛下、太后洪福齐天,便是对臣最大的赏赐。”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他说得非常顺口。

皇帝畅笑,与皇太后对视一眼,神色满意得不得了。其他臣子适时恭维,一时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谎话满殿飞。

施弄墨举杯轻抿,借此掩去唇角一抹讥讽。

歌舞升平的确让人沉迷,在这寿筵之上,有多少官员曾想过本朝钞法已坏。

当年开了滥赏勋王之风,再收已经不可能;这些年他提拔了不少贪臣,虽使国库充盈,却不知年年加大印钞数,早已腐蚀钞法,增赋是迟早的事。一旦增赋,百姓必会怨声载道,民心不稳,大元气数也长不了。

皇帝虽不如世祖那般好战,但极重视蒙古帝师,他再从旁推波助澜,帝师得宠忘形、横行无忌,进而影响全国佛教之风,这势必成为大元的一个隐患。

皇帝只有一位名唤德寿的皇子,自幼身骨奇差,常常病痛缠身,今日坐在皇后身边,小脸苍白,胆小怯懦,绝无慑服天下群臣的气魄。反观坐在远处的两名皇侄,一名海山,一名爱育黎拔力八达,皆是二十出头的勇智青年,两人坐镇和林,手握重兵,假以时日上演一幕“鹤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宫廷戏也不错。

真是一年多事之秋。

不着痕迹地掩去厌恶,施弄墨脑中突地闪过一念:若澄映为官,不知朝堂会是什么景象?

澄映聪明淡定,但缺少当权者的一份狠心,做不来……失笑一阵,他丢开这份念头。

她要走了……以往,她也曾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无影无踪,他并不记挂,仿佛不知不觉眼前便跳出一抹白色身影,又或书桌上出现一砚磨好的墨汁。而今走了便走了,于他无任何影响……

唇角倏抿,他蹙拢眉心,只觉得满殿的钟乐令人心烦意乱,顺带也对那道水波般的声音升起些许怀念。

“弄墨你冷吗?”

——尚可。

“弄墨,你累吗?”

——哪里累?

“弄墨,你……闷吗?”

——尚可。

“含笑檀郎,花强妾貌强?”

“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

澄映的声音不难听,至少她在身边说话时,他能入眠而不觉得吵……

思绪旋旋转转,终于熬到寿筵结束,天也黑了。

一道紫色身影避开各路官员,直向宫门走去,但无论怎么避,总会撞到一两个亲王大臣,推推阻阻虚应时又围上一堆官员,待出了宫门,耳朵里已塞满了献媚和恭维。

百万兄弟迎上时,见他面无表情,百草生便轻声说了句:“大人步步受宠。”

“宠?”施弄墨无意坐轿,遣走轿夫,接过百草生手中的灯笼慢慢前行,“那东西有何用。”

百万兄弟默默点头称是。

离宫门百丈之后,施弄墨轻道:“记得,下月初十提醒我送送澄映。”

“送小姐?”万宝成低叫,“大人……”

“她要走了,我送送有何不妥。”一记淡然视线斜飘过去,俊颜无喜无怒。

走?兄弟俩对视一眼,万宝成垂头摸摸鼻子,悄声咕哝:“大大不妥。”他原本还想咕哝几句,话到嘴角,却让百草生给暗暗瞪了回去。

施弄墨不知二人在身后的小动作,突问:“草生、宝成,你们跟我多久了?”

“大人为官十二年。”

他长长吐口气,“十二年……我也老了吧。”

百万兄弟静静走在他身后,百步之后,才听百草生道:“二少爷这话可不能在老爷面前提起。”

“爹?”施弄墨耸肩摇头。他也算是一个不孝的儿子了。既然为官,于公于私要划得沟壑分明。他要改朝换代,便不能让家人受半分牵连。迄今为止,他算是得意的吧……唉……轻滑的声音随风飘起,夹着不为人知的落寞,“你们说,大至一代皇朝,小至芸芸众生,辉煌之后是什么?”

百草生肃然低头,迟疑道:“是……是谈笑樊笼之外,是归于平淡吗,大人?”

停下步子,施弄墨将灯笼举起,再松手一放。灯笼落地,烛火引燃蜡纸和竹骨,一阵火光之后,灯笼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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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林:“老子有句mmp不知道当讲不当了,我不就玩个游戏看个电影吗?有必要带着我来这鬼地方吗?这可是1942年,第二次世界大战,而且不是一般的二战,这可是有红骷髅那个超级反派的二战”世界不会因为一个韩林停滞不前,命运缓缓推动着时间的车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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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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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日是怎么发生的?修真者是怎么消失的?千世的轮回,千世的相遇,千世的寻找,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新坚强意外的成为地球上最后一个修真者——剑修!一把黑色巨剑,杀遍仙、佛、神、魔!暮然回首,得到的又是什么?都看着表面的风光,谁能明白眼里浓浓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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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在问,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我们生存的盛世,让我们感觉迷惘、不安和焦虑?郭宇宽带着自己先锋媒体人的多年观察和思考的累积,给国人提供了观看当今世界的富有同理心的视角,在他笔下,所有的歧视、崇拜、误解与敌意都化作深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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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城都喂精灵我在农场溜屠夫我是最强的G位猎人我和里昂谈笑风生我是马尔斯最忠实的左膀右臂我叫林清是一名被迫开挂的咸鱼我其实最大的梦想,就是混吃等死!
  • 跟巴菲特学投资

    跟巴菲特学投资

    本书总结了巴菲特40多年的投资经验,本着实用、全面的原则,从怎样选股,怎样评估股票价值、怎样找到最佳买卖时机、怎样持股等9个方面,结合具体的投资经典案例,教你在投资中怎样实践操作,让你迅速领会予菲特集中投资、长期持股、价值投资等投资策略、方法和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