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说的是(闲雪云)
楔子
觑峰峰顶,贺兰毒庄。
庄内正厅,贺兰常厉手沏龙井玩味之视看定眼前少年,嘴角里隐藏一抹笑意,不带善图。
茶香缭绕,抵不过周遭阴邪冷腥之味。
“考虑得如何?”贺兰常厉居高临下,语调冰冷犹如百年积雪。
少年面色紫黑,神色涣散,嘴角血迹尚未干涸,显然为中毒之相。他挣扎着将目光移至躺在身旁的人,那人看上去四十上下,脸色惨白,身体僵直毫无意识,若不是还能感觉到丝毫的呼吸,都会认为眼前是已死之人。
少年握紧双拳,沉默不语。
缓缓放下茶杯,贺兰常厉缓缓地道:“你独自一人闯我毒庄如今还能活着证明你我有缘,普天之下谁都知道我贺兰庄从不帮人,世间也不会有不付出代价便可称心如意之事,这交易对于你我来说公平得很。”
少年恨恨地想怒视着庭中宝座中的人,三十多岁的面貌凌厉阴冷,眉宇之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冷漠,那双眼冷得如同深潭探不见底,毫无一丝感情。
少年倔强地哼一口气:“你贺兰庄最擅长乘人之危谁不知晓,我不相信世间这毒就只有你可以解!”
说罢,少年挣扎着抬起身边不省人事的人欲离开,只是眼皮好重,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似有千金重量压在身躯上动弹不得,胸口一阵阵血腥呼之欲出。
“哼!骨气救不了玉以行,这凤凰蛊毒如今已进入他五脏六腑,文史医庄的史心丸早已没了用处,一个时辰,哦不,眼下你便可以替他准备身后事了。”
好厉害!少年微微一颤,未把脉,隔着数米远光看面相就知道所中何毒,居然还知道这一月以来他只能用文史医庄史心丸护住他爹的心脉!他走遍江湖也找不到任何解毒之法!
莫非这毒……这毒世间只有他可以解?!
贺兰常厉手一摆:“来人,送客。”
“好!我答应你!”少年一咬牙,决绝地用最后一丝气力吼出。
贺兰常厉依然气定神闲:“在我贺兰庄从无“反悔”两个字,人死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让人生不如死我却十分享受。”
“紫玉剑庄之人,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很好,明日我派人送你爹回剑庄,三日之内他必定清醒,七日后我保证他还是赫赫有名的江湖第一剑!至于你,贺兰常厉突然面露狰狞,狂笑道:“从今日起便是我贺兰庄的奴人,一生一世的奴人!”
第一章 八岁生辰礼物
两只小手捧着一大把腊梅花,红扑扑的小脸欢喜地扑进花堆里嗅着闻着,小脚还没有踏入大门,转瞬之间花儿就凋谢了,刚踏入大门,花瓣刹那便发了疯一般黑着散落了一地,最后化成灰烬!
哎,好好的一把花。小女孩一脸哀怨得很,抬眼看一看周遭,冷黑的雾气缭绕,看不见三尺外的景象。什么不好弄,弄得庄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毒气,什么都养不活!
“从云,过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在厅内响起。
他的功力又精进了碍,她如此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走路都能被察觉出来。
小女孩不情愿地停下脚步,推门而入的时候双颊立刻堆起无比可爱的笑容。
欢快地跑到唤她的男子面前,伸出小手勾住他的脖子,甜甜地叫:“爹爹。”
贺兰常厉抱过小女孩坐在自己腿上,露出平常难以见到的一丝温柔神色,道:“从云今日生辰,想要为父送你什么呢?”
小女孩眨眨眼,很配合地问:“爹爹要送从云什么呢?”
下一刻,她便在心里用力地敲着墙壁一遍一遍哀号,千万不要送!不要送!她才八岁啊,还没有长大,还没有下过山,还没有嫁人……她不想死啊!
她真的还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女孩,自从她记事以来就知道自己只有爹爹,却是一个嗜毒如命的爹!上半月天天练些看起来一点也不正常的武功,下半月躲在密室里制毒日日不出门!这样还不够,她还有一群阴森怪气师兄师姐,没一个她敢靠近。
还记得有一回庄里新来了一个小师姐,长得特别亲切特别漂亮,她欢天喜地跑上去打招呼,那小师姐不认识她但也对她微微地笑了一下,真的就那么一下啊,她当场就吐血晕倒了!她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全身刺痛着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一脸怒相的爹,她的小师姐冷若冰霜地跪在旁边。
过了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小师姐对自己下的是一种叫“笑湮”毒,只需对下毒者微微一笑,便能让人当场吐血身亡!幸得她爹爹及时发现,救了她一条小命。
她想了整整一月都想不出小师姐是如何隔空下的毒,但是从此之后她明白了一件事,在贺兰庄,就在她自己的家里,眼睛绝对不能乱看!话绝对不能乱说!饭菜绝对不能乱吃!还有,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都绝对绝对不能乱摸!
她爹爹精心为她准备的生辰礼物,她想起来便哀凉极了。五岁那年是一本的制毒秘籍,据说那本秘籍江湖人人都想据为己有。六岁那年是一大箱子奇异毒药,去年是一笼子活生生至阴至阳的毒物,爬的飞的走的蛰伏夜出的……哎。
又回想起那鸟兽每天夜里恐怖的嚎叫声,她不由地皱起眉头,显出八岁女孩少有的忧愁和老成。
贺兰常厉看在眼里,问:“从云不喜爱为父送礼物吗?”
“才没有呢,”她立刻很自然地回神过来蹭进爹爹的怀抱,娇嗔道:“只要是爹爹送的,云儿都喜欢。”
不喜欢也得喜欢!要是惹得爹爹一个不高兴……呜呜呜。
贺兰常厉满意地点头:“从云,你看,这是为父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她不情愿地偏过头,角落里出现一排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共六人。
“从此之后都是你的奴人,由你处置。”言下之意,可杀可刮,随便怎么折磨都好。
“可是他们……”
“从云,这个世间万事万物都公平得很,想要得到就要有付出,你始终要记得。”
她当然记得,她贺兰毒庄在江湖上以不道德交易远近闻名,这些年来,要毒药的,要解毒的,要烧杀掳虐的,要报恩报德的……络绎不绝。爹爹不是什么善人,谁有求于他,他必定要索取同等价值的“报酬”。人最有价值的不就是命么,他爹爹可不觉得,要人性命有什么意思,让人一辈子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看着他人精神崩溃受尽折磨才是他最大的乐趣。
眼前的人……哎,不管是什么了,反正她不能不要!
“爹爹,我不喜欢这么多人守着我呢。”
贺兰常厉露出一抹笑容,深刻又绵长,道:“从云,你从不违背过爹爹的意思。”
她倒吸一口气,庄内上上下下包括她,最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她爹这种诡异的笑容,可这是代表他要生气了,他生气了通常就会随便拿一个人来杀来毒了。
这里只有她一人,没有别的人可以给他来杀来毒啊!她收下,收下总可以吧!
“爹爹,我就选一个好不好,那么多人跟着一个我女孩子家多不好意思啊。”
见贺兰常厉没有拒绝的意思,她无奈地走上前,小脚踱来踱去。前些日子她学了一个成语叫“生不逢时”,用来形容此时此刻的情景真的很贴切。
她对皮相的美丑没有什么标准与概念,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捂着鼻子。眼前的这些人已经被庄内毒气折磨得狼狈不堪,衣着肮脏,还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腐朽味道。
突然,她在一个少年面前停住脚步,左右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似乎想确定些什么于是再凑近看看,最后她点点头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小女孩转身说:“爹爹,就要这一个了!”
爹爹说:“人不可貌相。看人,先闭上眼去想。”
她年纪小悬着一颗脆弱心脏实在经不起一天下来好几次的折腾。她徐徐地抬起眼,抱着可能是听错了的想法问:“你刚刚说什么?”
被她选中的奴人此刻站在她的别院里,身形颀长,背对着光,阴影里看不见少年情绪的变化。
“你再说一遍。”她保持心平气和。
少年淡淡的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又说一遍:“我要杀了你。”
轰!她一屁股做在石椅上,心脏支撑不住壮烈牺牲了。
“你,你为什么要杀我?”
那少年突然嘴角扬起一抹笑:“杀了你,贺兰常厉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代价。”
她抿着嘴咬着牙,摇头晃脑痛苦的样子像足了中毒的老太婆。她当时就看出来了,爹爹挑的这几个奴人少年眼里仇恨都跟滔滔江水似的,她也明白了,爹爹一直在若有若无地考验她磨练她,当她和那些师兄师姐一样,让她天天没好日子!但是……但是她年纪还这么小啊,实在经不起这么多绵延不绝的仇恨!
她看了这么久才选中了他,不就是因为他穿着一身斯文的白衫,身体看起来有点弱不禁风,眼神也不是那么凶残,脸色也不是那么恐怖么?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她总觉得这样的人危险性没那么大,更别说会对她有杀心!
她心底纯良,甚至还傻傻地想,兴许他们俩相处久了也能培养出很好的主仆感情,如果他对她好,对她忠心,兴许她哪天一高兴求爹爹放他自由便是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么云淡风轻地说要杀了自己?!
她依然不死心地看过去,对上那一双深眸,寒光乍现,果然……果然是恨之入骨啊!真的好像要拆她的骨剥她的皮一样,若是眼神可以杀死人她恐怕早已死无全尸了。
忍住忍住,镇静镇静。
她撇过脸去深呼吸一口,转过头来便是一脸从容不迫了。
接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来,倒出两粒一模一样的红色药丸递到少年面前,说:“吃了它。”
“想毒死我?”
“你已经中毒很深,我干嘛还浪费庄里的毒药。”她小嘴一撇,说:“是解毒的。”
“解毒?”
“你上觑峰便已经中了贺兰庄设下的瘴气之毒,没当场气绝身亡死是你多年的内功护了你,可如今……哎呀呀,撑不到一个时辰的。”她好心着呢。
哼。死了倒也痛快!今生不用受这种奇耻大辱!
他自五岁起修炼紫玉剑法,十岁便在同辈中脱颖而出,如今正是举足轻重的时刻,他贺兰常厉却用这种下三滥的毒障便让他功力尽失,而后废了他所有的武功!
见他不接,她也忧愁地长叹一口气:“要死也先别过奈何桥啊,我听说你爹才被救醒,他的身体现在应该很不好,很不好,也许……也许你们在下面还可以遇到。”
“你!”少年愤怒地看着她。
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目光,撇开脸接着说:“听说你还有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妹妹……”
“你想做什么?!”
“哦,你吃了它我就什么都不想做了。”
“你……!”少年愤怒,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小小年纪心思居然如此歹毒,日后成人必定又是一个祸害江湖的妖女!
“到底吃还是不吃啊?”她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等着他。
他哼一声,极不情愿地接过小手里的药丸,仰头毅然吞入喉。
半响过去了,似乎体内气息顺畅许多,头也清醒了,身体缓缓回温,暖意阵阵。
她眉头瞬间就好像腊梅花一般舒展怒放开了,小手执起最爱吃的梅花雪糕一块接着一块有滋有味地啃起来。
他真的很在乎他的亲人,这应该算是他的弱点吧,她的心里开始拨起一个小小的算盘,嗯,无数的事实证明乘人之危乃为保命上策。
突然,那少年面色惨白,神情痛苦。
他全身剧烈的疼痛随之狂风巨浪般袭来,血液翻腾犹如万虫争夺着破茧而出。
为什么会这样?他眼前一片昏黑,支撑不住身体左手扶住廊柱,指甲下意识地划出一道道抓痕。
“你……!”
“你!”少年捂住胸口,痛苦地倒下,胸腹之中好像有千万条虫在窜进窜出一般,绞得他几乎要去用手挖开自己的肚子。
“你……”忍住要对自己挖腹的念头,双手握拳敲地,他愤然地盯住她。
你?为什么他每次都只会说这一个字,你?她咬着指甲想,他有什么隐疾吗?!
“我?我可没说谎。”女孩一脸无辜,将最后一块梅花雪糕塞进嘴里,神色舒坦,意犹未尽。
“你给我吃了什么?!”
呼,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给你的确确实实实实在在是救命解药啊。只不过,”她露出狡黠的目光:“只不过解药是其中一颗。另外一颗是……”
“是……是什么!”
“贺兰庄无价之宝——金陵胤嚌令。”她特意加重了“无价”两个字。
“金陵胤嚌令!”他震惊着吼出来。
他虽还年少但也听闻过此毒,金陵胤嚌令一现,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
传说中这贺兰庄祖传的罕有毒药,除了贺兰常厉谁也道不出它真正的摸样,因为见到的人全部已经不在人世了。
金陵胤嚌令乃一种虫毒,自下毒之日起中毒者便每月毒发一次,发作之日受尽万虫钻身血脉逆流之苦,听说有中毒者因受不了这钻心的啃噬而挥刀自刎的,甚至还一片一片抠去身上皮肉,血水内脏哗哗流一地,场面触目惊心堪称人间地狱。但是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死掉一了白了,金陵胤嚌令的恐怖之处在于要死太难,毒虫需要宿主,中毒之人只会成为活死人,一个有意识有知觉的活死人,一日一日感觉毒虫吸干精血啃噬脏器,然后破体而出继续啃噬血肉最后剩下皑皑白骨方才罢休。
此毒无解,历代庄主只懂得炼制,从不外传。据说被服下金陵胤嚌令之人,必定与贺兰庄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贺兰毒庄从不留为仇人留任何后路。
她叹气道:“爹爹只给了我这么一颗,如今给了你我也觉得有点可惜……”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还觉得还可惜?!
她真的只得这么一颗金陵胤嚌令,是爹爹为她有难之时保命用的。
保命只要一颗就行,当日爹爹这样告诉她,活命的机会有一次已经是奇迹,倘若再次令自己陷入危难那也是自己活该死了也就罢了。呜呜,她的爹爹对她也是这般得冷酷无情啊。
少年愈发激动了,大吼:“你这个妖女!你……你不得好死!”
她倒也不介意,走上前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别激动了,越激动毒虫孵化的过程就越剧烈,等它们出生了适应了你的身体了,自然就没这么痛苦了。”
如果说贺兰常厉威胁他是甘愿接受的,那如今这小女孩这样欺骗他下毒他接受不了!怪只怪他掉以轻心,以为只是个小女孩轻易就上了当!
可又有谁会想到,江湖里传说中的罕见剧毒外表居然寻常得如同一粒普通药丸?任谁都不会去怀疑。
少年痛苦地闭眼,慢慢缓气。
他还真是坚强无比啊,她很同情地望着他,毒虫孵化到适应宿主的阶段比每月毒发之日痛苦上百倍,那些毒发之日在爹爹面前自残的人,那血腥的画面,她曾经就躲在远处偷偷看了那么一眼便转头狂吐不已,害的她得好几天没有进食。他居然可以这般忍耐不啃一声,身子骨真是很好啊。
她故意很重的力气拍一下他的背说:“每月我会给你一记‘寻香百里’抑制毒性,但你也知道,这毒终身都解不了,你若不服‘寻香百里’,三日之后必定经脉尽断,七日之后毒虫必定开始啃噬,一月方可破体而出,接下来的我都不用说了吧?”
她形容得贴切极了,完全没有八岁女孩的天真,少年右手紧握成拳,怕是指甲都要掐进肉里喷血了。
“我要杀了你!”
“想要杀我就要好好保住身子,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依然恼怒得不发一言。
“也罢也罢,只怕日后你家亲朋好友知道了你的身份都……”。她都替他难过起来:“我帮你换一个名字好了,我想想,换什么好呢,叫什么好呢?”
背过身去,一阵凉风轻轻拂过脸面。
她突然一亮:“就叫风无痕吧,就让你的过往随风而散,没有痕迹罢了。”
“无痕,叫我小姐。”
“休想!”
“无痕,叫我小姐嘛。”
“哼,妖女!”
“叫我小姐,就叫一声嘛。”
“哼!”
“好不好嘛。”
“滚开!”
“叫我小姐!”她插着腰气势汹汹:“你爹,你哥哥,你妹妹,你叫不叫?!”语气里全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深深呼气,抑制满腔愤怒,低低地唤了一声:“小姐。”
“好,很好!”小女孩笑靥如花。
他背过一双手,一双用力过头渗出丝丝血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