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对一人有愧吗?
你如愿的道歉了吗?
惜年、君莫违和张礼辰,在第九层逗留了很久。他们沉默的站成一排,看着空荡荡的墙面,被人以水写成的明夷二字,早已被风吹干,可他们依然看着墙面,仿佛有人将明夷二字写进了他们眼底。
张礼辰突然张口问了一句话:“这是第几层?还有多少层,才到十八层?”
惜年、君莫违没有回答张礼辰的问题,因为他们知道,张礼辰知道这是第九层,十八冥楼,他们只走到了一半,张礼辰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这十八层楼,走的这样的慢,这样的长,这样的疲惫?
“礼辰,有我们一起呢。”惜年说。
“什么?”张礼辰茫然的看着惜年,他没有听懂惜年的意思。
“我是说,不管十八冥楼有多么难走,我们总是在一起。”
“对,云师姑说的对,我们总是在一起。”
“我们不光在一起,我们也很快会走出去的。”君莫违说。
“是,我们已经走了一半,只剩下另一半了。”张礼辰说。
“是啊,已经走了一半了。”惜年也说。
三人收整了一下心绪,失落和茫然,依然还在,不过,至少已经开始平复,他们绕过屏风,拾阶往下一层去。
第十层的门上,写着两个字:偏格。
惜年笑了一声。
“怎么了?”君莫违问。
惜年摸着第十层的门,对君莫违和张礼辰说:“总觉得,很久没有看到门了。”
“好像真是的。”君莫违也笑了起来,很快,张礼辰跟着一起笑了。三个人,对着一扇门,开心的笑了一阵。然后,张礼辰推开了第十层的门。
这一层的后面,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既期待,又不期待。
十层门后,是一个普通的世界。为什么用普通这个字呢?因为至今他们走来,遇到的每一层,总是格外的不同,但这一层,若非他们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冥楼里,只怕会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地上,正走在一个平常的小村子里。
这样的村子,惜年见过不少,她出生的饶村,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又闭塞的村子。天空有些阴沉,但不同于之前的那种灰色的好像世界末日一样的阴沉,这种阴沉,不过是因为天空的云多了一点,偶尔遮住一下太阳。
村子的路上,有些行人匆忙的往返,不是往这一边,就是往那一边。往这一边的人,是赶着将地里收上来的作物担回家去,往那一边赶的人,是提着农具着急的往地里赶。
看来,对这个村子里的村民来说,这是一个收成的季节。
村子的屋子都建的很低,简洁又简陋,看来,这不是一个富饶的村子。惜年三人走在村子的村道上,偶尔遇到一些村人,这些村人不过绕过他们,继续忙碌,对他们半点不感兴趣,就好像他们不存在一样。
“君师叔,云师姑,要不要找个人问问,这里是哪里?”张礼辰问。
“你可以试试。”惜年说。
张礼辰还真的老实的拦住一个村人,结果他刚站到村人面前,村人就绕过他往前继续,无奈之下,张礼辰只能出手,拉住村人的胳膊,结果村人用力一挣脱,还是走掉了。
惜年笑了起来。
“你啊。”君莫违说。
“干嘛?”
“怎么故意逗礼辰?”
惜年看着张礼辰不服输的又逮了一个人,这回他抓的比较用力,结果那村人居然拼尽全力,挣扎之间衣袖直接被张礼辰给扯断了,张礼辰拿着半截衣袖,整个人呆住了。被张礼辰扯了衣袖的村人,毫不留恋半截衣袖,飞快的走了。
“你不觉得礼辰有时候有些呆吗?”惜年问君莫违。
“确实有一点。”
“君师叔,云师姑,这是怎么回事?这些村人怎么回事?”
“他们是不会睬你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惜年转身,见有一位老人家,正坐在门槛上。
这是一个很老的老人家,头发稀疏,仅剩的几根白发,惜年觉得若是想要数一数,大概能数的清。他坐的门槛,正对着村口,老人家口中对他们说话,眼睛却不离村口。
“老人家好,您是在等人吗?”君莫违问。
“是啊,我在等我的一个好兄弟,也不知道能不能等的到?”
君莫违无法回答老人家的问题,因为老人家已经很老了,而他的好兄弟,想必和他一样的年岁,也许死了,也许老的动不了了,就算还能动,也部知道他回来的时候老人家是不是活着。
“走吧。”老人家站了起来,请他们进屋。
“您不等了吗?”张礼辰问。
“等不到了。不过,等到你们,也是一样的,进来吧。”
“啊?”张礼辰有些莫名。
“啊,我是真的老糊涂了,忘记和你们说,我是十层的驻守者,鲐。”
竟是这一层的驻守者!
不过也是,整个村子的村人,对他们视而不见,这位老人家,明明一直看着村口,却能立刻留意到他们,说明,他是这个村子的异类。
惜年、君莫违和张礼辰跟着鲐进了屋子。这是一间普通的屋子,屋顶压的很低,屋子里的桌椅陈旧,色泽散发着经年累月的黑。
鲐坐下,又请他们坐下。
“不要嫌弃,家里穷,我年纪又大,很久没有收拾了。”
君莫违是不拘小节的人,惜年是个无所谓的人,张礼辰是个讲礼貌的好青年,所以三人很快坐下。
君莫违问鲐:“老人家,请问要怎么才能过这一层?”
“我有一个故事,你们听完,就可以去下一层了。”
这个要求,真是简单的过分。十层的要求,居然只要他们听老人家讲一个故事,然后什么都不用做,直接去十一层,真是太简单了一点。难道说,张家的这位先人,觉得在上几层摧残他们摧残的有点狠,所以这一层想要让他们放松一下?
不管惜年等人心里是怎么想的,老人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这个村子,叫二水村,随便而来的名字,没有人会问,为什么村子要叫这个名字。不过,村人一直觉得,二水村不是一个贴切的名字,因为村子的周围,没有什么大水,有个识字的村人戏言,说应该叫恶水村。
因为二水村的特点,就是穷山恶水,而穷山恶水最容易产出什么?刁民。
二水村的村人,世代无人离开过二水村,倒不是真的没有人想过要离开,而是唯有的几个产生过这种念头的人,根本走不出去多远,都灰溜溜的回来了。二水村,离外面的世界,太过遥远,想要走出去,不是单靠一双脚就可以完成的。
与世隔绝的二水村,忽然有一天,被一个过路的旅人打破了平静。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旅人,这是一个对二水村来说,几乎同天神一样了不起的修者。没有人知道这个修者为什么而来,也不知道他从哪里而来,甚至没有人想过,要去问一问,这个修者姓谁名谁。
修者在二水村居住了半年,半年后,又消无声息的离开了。二水村,对于这位修者的离开,没有人觉得可惜,也没有人觉得不应该,只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和他们说故事的老人的兄弟,叁。叁是个土生土长的二水村人,但却没有生了一颗土生土生的二水村人的心。叁的心里,是对遥远外面的无限渴望,这这种强烈渴望,被二水村的孤绝给强行的压制了。
直到修者的出现。
修者暂住二水村的半年里,叁每日都回去找修者,听修者讲外面的故事,讲修行界的故事。叁的渴望因此被修者打开了一扇窗户,透过这扇窗户,叁终于隐约的看见了二水村外的美好世界。
可这扇窗户,随着修者的离开而离开了。
叁不想一起离开吗?当然不是,叁自知道修者要离开起,便每一日恳求修者,带他一起离开,可修者没有同意,修者告诉他,他太弱小了,如果带他一起离开,会成为他的绊脚石。修者还告诉他,他是一个普通人,是不可能走得出二水村的。
修者走了,留给叁的,是无尽的不甘心,这种巨大的不甘心,最终化成强有力的蛊惑,时刻诱惑着叁,走出二水村,走进婆娑大陆里。
躁动的叁,在修者离开后的三个月,终于下定决心,要走出村子,去到外面。叁和老人是好兄弟,闯荡天下这样的事情,最需要的是一起同行的同伴,所以,叁第一时间想到了老者,可是无论叁说了多少关于外面的好,老者都不为所动。老者和叁不同,他没有对于未知的强烈企图心,二水村是穷,可也是他习惯的地方,他的祖祖辈辈生活在此,他生于此长与此,将老与此,死与此,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叁没有劝说成功,他退而求其次,开口向老者索要盘缠,因为想要离开二水村,需要走一段不知有多长的道路,而这些,都需要极大的一笔花费。叁不是一个勤劳的人,他没有多少积蓄可以作为盘缠,可老者是个勤劳的人,所以比叁多很多积蓄。可老者没办法将全部积蓄交与叁,因为他是个成年人,很快要娶妻生子,需要一大笔钱,如果他把钱给了叁,将没办法娶妻,但叁是他最好的兄弟,老者终究没办法说,一点钱不给,于是,他拿出了很少的一部分交给叁,祝他此去一路顺风。
老者的钱,叁自己的钱,加在一起,恐怕只够叁走出二水村一百来里路。修者说过,想要走出二水村,他需要起码走上一千里的距离,叁有的钱,远远不够。
老者的故事,说到这里忽然就停了下来,一直过了很久,也没有继续说话。
“后来呢?”张礼辰问。
老者起身,走进门帘后面,过了一会儿,他捧着一个灰漆漆的瓦罐走了出来。随着老者的走动,瓦罐里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是铜钱的声音。
“这是?”
“这是当年我留下来用来娶妻生子的钱。”老者说。
老者的故事继续。
叁想要离开二水村的想法很坚定,且因为老者的拒绝同行而更加强烈,可是,想要离开,必须首先解决盘缠问题。如何能够最快最多的筹集到一笔钱?
叁只想了一个晚上,就想到了办法。
第二天,老者发现,自己存下来讨媳妇的钱不见了。二水村是个穷村子,可是穷村子里的人,却都是一些淳朴的人,所以,二水村自开村以来,一直是夜不闭户的。可是,老者的钱丢了,在一个从来没有丢过钱的村子里,老者的钱丢了。
谁会偷他的钱?谁知道他把钱藏在哪里了?谁能够不动生息的偷走他的钱?
只有叁。
老者想了想,要不要去和叁理论,如果去了,那么兄弟一定是做不成了,可不去,他要怎么讨媳妇?
老者纠结了一天,下午的时候,做出决定,要去找叁讨回这笔钱。因为他知道,叁拿他的钱,是为了离开二水村,也就是说,这是一笔被拿走就回不来的钱,他得去拿回来。
老者刚走出家不远,在村道上遇到了几个人,他们聚在一处愤怒的说些什么,老者一听,原来是和他一样的,家里丢了钱。村人的愤怒,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是谁拿了他们的钱,要怎么找回来。老者没有犹豫,告诉他们,他也丢了钱,要去找人讨回来,村人一听就知道老者知道是谁手脚不干净,于是一行人并老者,往叁的家里冲。
“你们把钱讨回来了?”张礼辰问。张礼辰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老者刚才拿出来的瓦罐子。
“我们冲到叁家里的时候,叁刚打好包袱,准备偷偷离开。叁见我们来了,就知道偷钱的事情败露了,他长的不高,身手灵活,就算有我们好几个人,也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包袱从他身上抢了回来。包袱里有一些钱,却不是我们所有人的钱,等我们想去搜叁身的时候,叁已经不见了。”
老者的故事,让听的三个人有点糊涂。老者却不管他们糊涂不糊涂,继续往下说。
“包袱里的钱,我们平均分了,至于跑掉的叁,我们也没有想过要去追回来,但大家都知道,等叁回来了,一定不会饶过他。”
对二水村的人来说,叁的出走,是一场注定的笑话,他最多能走出几十里,活不下去的叁,最终还是会跑回二水村的。
“叁没有拿你的钱?”君莫违问老者。
“嗯,我的钱没有丢,只不过被家里的人换了位置,我因为拿了一点给叁做盘缠,他们以为我偷偷花了讨媳妇的钱,所以把钱藏到了别处。等我知道的时候,叁已经离开二水村好几个月了,他一直没有回到,人人都说,他会回来的,可他,一直没有回来。”
这就是老者请惜年、君莫违和张礼辰听的故事,故事听完了,他们就可以走了。三人只觉得这个故事听的意犹未尽,可对老者来说,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了。
三人和老者道别,老者再一次坐到了门槛上,他一直望着村口,惜年知道,他在等待一个人的回来。
十层的幻境,在惜年三人走出二水村村口的瞬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