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我们看着它升起来了,看着它在地平线上挣扎,终于获得了新生,奋力一跃到空中。看着它渐渐惨白,缩小,像一句无力的脚注挂在一抹残云中,边上是涂抹的铅笔屑一样,散碎的星星。
我出神地望着天空,望着月和星。我也许醉了,也许没有,因为周围人喧嚣的许多话语,我都听不真切,记不真切。但是青落跟我说的话,我却记得,并且像咀嚼一方苦药一样,被迫咬了好多遍:
“我还是建议你离她们远一点,为你的未来着想!”
我们在大排档上,为老乡盛韬践行。盛韬也算是我们学校的一个传奇,大一进校,先不忙学业,而投入到火热的创业之中。他以台州人的精明,盘下了学校路口的这个大排档,没白没黑地做起了学生老板。不过,这个学生老板不像我们所想象的,一心钻在钱眼里,按他的说法“人情练达皆文章”,他在大排档的常客中结识了自己的贵人,顺利进入X市的农业银行工作。青落的话语一落,喝得满脸通红的他就来凑趣:
“严夏,大学里的每一步都要计划好。我们不比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王子公主,只能付出自己的苦力!”
他自己敬了自己一杯,啤酒泡沫满了出来,流得满桌都是。
“人家都以为我是靠关系进去的,你不知道,实习生的测试中,我排第二,专业课我可没拉下!这两年我真是满轴转,连撒尿的时间都用来背单词啦。”
“成功的花,人们只羡慕它绽放时的明艳……”他自顾自背开冰心的诗句,嘴角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青落低声说:
“你真该好好想想了,别临到毕业的那时才后悔莫及。有句话说得恶毒‘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可是,是这么个理,世间万物都是付出一分,回报一分的。”
我抬头去看她,那些苍白的话好像蛛丝,拂得满地都是。我想说话,可是觉得没有丝毫的力气,也许该流点泪,表一下决心?可是我怎么这么的疲倦,提不起劲呢?他们所描述的蓝图,对我来说虽然还不乏吸引力,却很遥远,我仿佛已经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一条道。这条道分叉又分叉,可是,要回到青落那条路,却隔了山山水水,我徒然地听到她召唤我的声音,像山风沉在暮色四合的谷中。
身边斜刺里插出一杆小旗,闹哄哄的游客像渗出的海水密布而来。一名眼镜女士兴冲冲地拽着自己细瘦如豆芽的小男孩:“看看,这就是X大,以后你要考到这里来,妈妈就放心了,多美的校园啊!号称全中国最美的大学之一!”
我们面面相觑。曾几何时,X大也成了本市著名的景点之一,游客如梭。可是,成为其中的一员,就能让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了吗?要知道,我们几个头顶光环的学子,可都在苦大仇深地发愁着前程啊!前程如此惨淡,只能灌下大碗的心灵鸡汤,鼓足勇气前行。
小男孩没心思去欣赏所谓的“最美”,也顾不上端详我们这几个面有菜色的活样板,他的视线早被一边的烧烤摊吸引了去,指着烤鸡翅,边咽口水,边清脆地叫:
“妈妈,我要这个!”
这时,我的大学生涯已经是第三年。最初的新鲜感褪去以后,种种要面临的问题似乎纷至沓来。兴趣重要还是学业重要,人际关系怎么处理,大学生的恋爱会不会短命,如何克服早上起不了床的拖沓……桩桩件件,诸如此类。我倒是很想把问题打印成一条条,拜托卓晴问她的辅导员男友去:“祝老师,这些这些,该怎么办呢?”
只怕一是问不到答案,二是问到的答案,恐怕我也不能信服。
我好像还是在远远地等待,一个决定性时刻。大多数的日子都是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那么,会不会有一个、改变命运的瞬间?我们大多数的生活,好像都是在等待。等待什么,我们也说不上来。
那也是一个对我来说很特殊的时期。禇何去毕业实习,余渔出了远门,至于关一斓,我可不可以不再提这个名字?我不再倾诉了,面向亲爱的小野之门,这种关闭让我痛苦异常,但每每想到,是我自己破坏了这层联系,我就内疚异常。那时方青落的说教令我颇为厌倦,苏铃已经游离出我的生活,那时,对那场大风波的后座力,我们都还茫然不知,没有预期。
那时,我非常孤独。我最经常说话的对象,是我养的两条小金鱼,一红,一黑。
余渔回来了,风尘仆仆的她,看上去比任何一次回来都来得累、憔悴、面色灰败。她的眉宇浓密,本来就很像蹙着,这次更出现了“川”型的皱纹,长发打了结,蓬乱着披在肩上。她一回来就说:
“别理我,让我睡一会儿。”
这一睡,昏天黑地的就是一天一夜。等她真正起床,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时分。日暮已近,弯弯的新月爬上葡萄藤,吐露出清新如风的气息。我守在外面,将热汤煨了又煨。看着她沉睡的样子,突然有一种惧怕,怕她睡着了从此没法再醒过来。又害怕她醒后山洪般的暴发,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一定遭遇了某种我难以想象的劫难,这劫难给她带来的身心创伤,恐怕不是一觉醒来可以解决的。是什么让坚强洒脱如余渔,也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呢,我不敢去想。任凭日影西斜,她的手机响了又响,直至幽蓝的屏幕终于归于沉寂。
余渔醒了,坐着,她点起一根烟。大睡了一场的她看起来好多了,脸色光润了不少,不再泛着那层灰蒙蒙尘扑扑的光。她低下头去,海藻般的头发垂了下来,象是沉睡在海底的美人鱼之梦,波光粼粼,从阴暗的海葵中透不出山,有歌声遥遥地传来,美若星辰。
“严夏,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讲过很多故事给你听。只不过,这次的故事,是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准确地说,是两个故事,故事套故事。一个故事关于寻找或遗失,一个故事,关于欺骗。
有一种说法,说人是可以携带前世的记忆,只是人们来到世间,忙于劳作,尘土满面,心智劳损,对此的辨别在降低。但也有少数人了解、识别。就像印迹和尚的三生石传说。在遥远的云南有一个无名的小村庄,我也感觉到这样的悸动。我最后一次去那里,就是前几天。芭蕉树轻轻地晃动硕大的叶片,水姜花发出温热的芳香,眼前的改变要远远比城市来得小。看着那吊脚楼,楼前的水光,和一簇簇晚生的铃兰,我无法控制心头的思绪。我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地认识到,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高中时我开始旅行,用沿途的风景抚慰我早熟的忧伤。直到走到这里,感受到熟悉的乡愁。那是一种奇妙的、荡漾的感觉。我在古城墙前走着。不,我并不爱好拍摄,无论是风景还是自己,是个特殊的旅人,之后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的一个。
我姑且把他叫作A吧。A当时所干的事和我无异,他穿着极为素朴,平头,白色T恤,灰长裤,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脱下墨镜来,看得出极子极为清俊,下巴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眼睛圆睁时,有一种孩子般惊异的表情。我默默地看着他,相信他心里也会有那种感觉:就是他。
我们同行了两天,发现彼此的习惯、性格惊人的契合。比如说,我们都是左撇子,因为这事小时候没少挨训,喜欢听爵士乐,下雨的时候要尝一下雨水的味道,有时会有那弦快要断掉的焦迫感,喝酒时爱面红耳赤地争执,等等。他比我大十岁,是S市颇有名气的一家公司的软件工程师。来到这里自然是心中有事,无名的块垒需要浇熄。
那真是快乐的两天,也许是因为短暂。但我们分开时,也并没有太多的痛楚。在我或是年纪幼小,在他,却也不能肯定,因为爱情来得太突然,容易轻轻放过,或是愿意审慎地试错。我们相约明年再见。
两年以来我以自己也料想不到的速度成长,事实也和所担忧的那样,我们柏拉图式的恋爱根基太浅,随着眼界的增加,它成为背景音乐一样的存在。很美,很干净,但却缺乏势如破竹的冲动。我们在彼此的圈子中如游鱼安适生活,再因为不可抵挡的本能逆流而上。
像一首伤感杂曲。
是谁说过的,年轻时,我们不懂爱情?可是问题是,我们以为自己懂,就像《我在人民广场吃炸鸡》里那位姑娘说的,年轻人的世界就只有两件事:恋爱和减肥。既然我是那种怎么吃也不会胖的人,那我操心的事只有一样了:恋爱。我们从恋爱中体认自己和世界,籍此建立联系,说说简单,最大的痛苦也来自于这件事。
现在,我也无法回忆起来,我是怎么投入B的怀抱的。他已婚,是F市一家地方报社的副主编,之前因为学生社团版面的缘故有过几次合作。现在能想起来的,就是某次舞会上,他邀我共舞,他的手贴近我的腰,宽厚、温暖,有不容置疑的亲密和决断。我迎着他的眼睛看过去,感到一阵抖颤。他是个富有魅力的中年男子,属于旧时传统的美男子,国字脸,眼睛微微眯起来,含着浅笑。
B很有情趣,秋冬时我们去赏红叶,泡温泉,在冬夜雪花纷飞中听著名交响乐团的音乐会,也会在热带碧绿的海岛上整日窝在酒店里。总而言之,是个无可挑剔的情人。但是他有幸福婚姻,爱人是一个艺术院校的老师,女儿在本城最好的私立中学上课。我见过他送她去上钢琴课,一身浅蓝色的连衣裙,双腿挺拔,嘴唇抿成一条线薄薄的,像他,一看主是那种家境优渥、修养良好的女孩。
这么描述,是不是有点混乱?我是因为第一段恋情的不可能而选择了第二段吗?还是把第一段留作备胎以备不时之需?
不,我只能告诉你,我都是真诚的。当我和B在海岛上,我是真诚的。而当我和A在山岗上重逢,在冬日的大风里时,我也是真诚的。我需索着,也以自己的方式回报着。换句话说,我应和着自己性格中的不同切面,这种感觉很新奇。可以说,也很危险,像高空走索,有一不小心就坠入深渊的危险。
严夏,也许,你都没有发现我的缺点。我的缺点是太过自信。对于太过年轻的生命来讲,过于自信可能就是致命的狂妄,你在还没有太多经验的时候,就过于笃信,你其实还未尝过风暴的苦涩,也不够谨慎。现实会用狠狠的耳光让你学会记住这一点的。当然,我也不可能谨慎,如果谨小慎微地过这一生,也不是不可能,问题是值得吗?要么爱,要么死,我很快从崩掉的秩序里明白了。
那一天,是哪一天呢?前两天我还和B在一起。他再一次对我说:
“余渔,为什么我没有在年轻的时候认识你?”
我了解那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憾。是的,一直了解。但那个夜晚,雨下得如此细密,我的手插入他浓密的黑发中,看到他眼边已有细细的皱纹。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很想嫁给他。
“我要嫁给你,为你生孩子。”
“我们会有个男孩,头发像你,有些卷,眼睛像我。”
他用手抚摸我的脸颊:
“好啊。你等我,等我处理好。”
我为那一刹的春心荡漾而心动。我开始憧憬我们俩在一起可能的生活。比如说,卧室怎么布置,在客厅处放一束大大的紫苑花和绣球菊,养两只小猫,一只黑如煤球,一只白似雪地。婚礼时要请我外婆观礼,她是最担心我嫁得不好的人。他一直在含笑应我。
翌日我出门和酒吧朋友团聚,同在F市。他们多在同城的文化艺术界,小道八卦消息满天飞,突然B的名字也穿插其中。讲述的女记者神情激动:
“我们报社的副总唉,真想不到。他爱人红杏出墙,居然和一位远道而来的年轻男网友。最可怕的是B副总,已经打听到他们的约会,不动声色,来了个捉奸在床,最后,逼得那女人净身出户。”
“故事的精彩处还在于,B总早就有年轻貌美的情人,两人旋即结婚了!”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吧。最荒诞的一点是,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之后我卧床休息了两个月。然后,在一个清晨,在鸟儿啼叫,绿荫遍地的时刻,我突然惊觉,自己已经错过了每年和A约定的日子。我对自己说:
“我要去一个地方。”
我们共同资助的小女孩捧着粉红色书包,呆呆地站在树下。
“姐姐,我等你很久了。”
“哥哥让我等你。他让我告诉你,他等你不着,他出国去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世界是怎么崩溃的?不是哐当一声,而是唏嘘一声。
我是怎么失去了他,或是他?因为年轻时的狂妄吗?以为可以摆世界一道,却被世界摆了一道。我终于明白,太多的潇洒,不拘,也许不过是我表面的颜色,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和你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缺乏爱的安全感的人。我在医院的手术室里,想到那个因我的过错而离去的小天使,就心如刀绞。我们以为可以把握的生命部分,原来也只是指间沙、水中月、镜中花。你痴心想去拥有时,那美妙的泡影就会幻化,变成空空如也的一泓碧水,永远,永远不能把握。
余渔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再度陷入到深深的睡眠中。留下我,守着她,守着万籁俱寂的一屋空茫,守着越来越深的夜,越来越浓的黑暗。
亲爱的小野,今夜我分外想念你,我想念你那分崩离析的念头,想念你纷乱离弃的爱恋。我并不能从别的事件中获得教训,就此忘记了自己的爱,自己的追寻。亲爱的小野,我们也会因为这贪恋而得到惩罚吗?人世间的爱那么少,我们要的却是那么多。
我时时被那撕裂般的幻象所困扰。亲爱的小野,你明知道我对你是缺乏抵抗力的,我所有的想法,所有的弱点,所有不为人知的阴暗,你都知道。我所不知道的是,你还有这么饱满美丽的具象,你留着长发,眼睛大而黑亮。我想我梦见过你,我想我的梦里,你也没有那么美丽。
但我是配不上你的,亲爱的小野,我也许比其他任何时候都了解这一点。
余渔在梦中呜咽着,这在白天可是没有的事,兴许是夜的温柔,卸去了她坚强的外壳,露出脆弱的芯子来。她还是很美丽,虽然经过了这样的奔波打击。宽阔的额然,高挺的鼻梁,唇线丰润而坚定,靠近左眉梢有一颗小小的胭脂痣,让她熟睡中的脸变得温柔下来。我守着她,浓重的夜并没有为我带来睡意。
我突然有种愿望,想象从前一样,用衣衫密密地把身体遮起,只留下平直的线条,没有遐想,没有诱惑。身体在悄悄地说:“不是我的错。”年轻、健壮、灵巧,都不是错。错在我们无法控制、判断、掌握,无法像珍惜一朵花、一只猫一样善待它、呵护它。只能让它在跌跌撞撞中自我保护,在黑甜的睡眠中重新休憩、恢复。我到底是恨,还是爱呢?还是觉得麻烦?
余渔翻了个身,继续熟睡过去。剩我在暗夜里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