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不时掠过我的耳梢,林间的淤泥让快速行走几近不可能,我抬起头,又看到那只黑鸟。它浑身黑亮,只有前胸一簇雪白,停在那高高的树梢上,看向我的眼神,漠然中透出一丝好奇。
我已筋疲力尽,大脑也接近于停滞,无法顺畅地思考。我的脑海中像那只黑鸟飞过一样,闪过那雪白闪电的一刺:我有可能和苏铃一起,埋骨山间,成为失踪人口中那几可忽略的尾数之一。但我奇怪的并不恐惧,在我心中升腾的还是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我马上要找到她了。
雷达的话语里对苏铃的不自信,让我异常难过。时代变迁,谁也未曾想过,果真有王子和公主般完美无瑕的爱情。我记得雷达在参加球赛时,我和苏铃坐在操场边的木麻黄树荫下为他鼓掌的、送水。我看到苏铃脸上渐次亮起的光彩,这光彩让她精致的面容象昙花绽放开洁白柔软的花瓣,美得让人心颤。这只能来自爱情。
他在迎新年晚会的那一刻,辞旧迎新,所有人都等着新的一年的交替,雷达攀上最高的台阶,在麦克风里宣布他的爱情。那一刻,置于众人头顶的巨大花球突然爆裂,散落的彩色纸片上,全都是雷达以赵体小楷写就的“苏铃”字样。他出身书香门第,七岁起就颤悠悠举起毛笔习书法,一任墨水划过胸前的白衬衫,留下写意的痕迹。我被汹涌的人潮挤得靠中间,又忽左,又忽右,心里有被挤垮的恐惧。翻出一张细心折就的花朵样纸片,那两个字似乎灼烫如烙铁,烫伤我的视线。雷达俊美的脸在风中默然,像一尊谦卑的神像,被人潮所拥戴、欢呼:“在一起,在一起!”他等待女神的判决,然而答案却并非遥不可及。苏铃含泪走向他。
那是最好的时候,最好的结局。他们彼此都为这样的“在一起”受过苦,徘徊过,在午夜里夜不能寐过。苏铃要忘却那位半夜就着星光、爬过窗棂和她聊天的男孩,以及母亲对她的种种高过她的能力、不切实际的想象。而雷达呢,他在重重的攀越中体会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他在大一时也有女友,为那个忧伤而苍白的女生写下诗行,现在,那结束的手势也务必要苍凉而美丽。一切都是值得的。
青春多么美好,恋爱多么美好。在盛夏的清风中,载着她在滨江的大道上,放开车把手,一任女孩的尖叫象扑簌簌的鸽翅四处飞扬,长长的下坡路,但愿永不结束。在偶尔的离别中看她月台上的身影越变越小,直到小成一个小黑点,你满腔的柔情那时只愿意和飞驰的火车一样,飞到她的身边,做她彩虹般衣袂的轻柔一角。你和她在冬日里呵着手各自忙碌,抬头看到她的发丝从帽边垂下,往外望去,窗边清供的水仙亭亭发出幽香。你觉得少年时那些辽远的想象都一一有了归宿。那远方的蓝窗帘,少年忧郁的白衬衫,转角又延长的小巷,和小巷上永远在飘逝的流霞。
我在想象中仿佛接近了苏铃,像接近大学中任何一桩美好的变爱。我把种种美丽想象投射在她身上,充实和完善着心中那幅优美画卷。但是,与此同时,我也明白,太美的事物总是经不起推敲,像那尊绘有蝴蝶和歌唱的骑士的插花瓷瓶,迟早一天会跌将下来,以蛛网般的裂痕完成那缺憾的美。苏铃,我多希望我的想象永不幻灭,即使是在这样不堪的背景之下。
我忘不了月光下你俯身向我的脸庞,皎洁如月,微笑如莲。忘不了在最后的相聚中,你沉默不语,大步向前,却被偶然的幽默逗得抿嘴一笑,尽释前忧。在我还住在集体宿舍时,曾经有些夜晚,我在连续的思考中夜不能寐,抬眼望去,月光也象那一天一样,将清辉照入屋中。苏铃在睡梦中翻身,把一只手放在了被子外面。我看着她,是一种崇拜而震惊的复杂情绪。造物主肯定是对她分外垂青的。她的沉睡中的身躯,放松自然,那起伏玲珑的曲线,尽情展示着女性之美。
我在寻找中,苦苦地回忆苏铃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我走到了黑暗的燧道,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孤零零地回响。我总觉得她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的到来,好象等着一个永远不会落空的约会。苏铃,我轻轻呼唤她的名字,这不是一个会消失在风中的名字,因为有那样强的深情,悬在这个名字上面。
远远的,山洞里有了回响:“是我。”
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那段搜寻的旅程,我仍会诧异于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敢。深山的圆月浑然地照耀着我。在那群山之中,我有没有想过,会像年轻的银匠那样一去不复返呢?夜风虽冷,吹在我的身上,却不能改变我胸中鼓涨的柔情。我比任何时候都知道,那里,不知名的黑夜深处,有一个人在等候着我,那是我初谙情感时最深的寄托。苏铃,我该怎样向你形容那一种情感?纵然我知晓你的全部弱点:自私、虚荣、浅薄、势利、夸张,我也无法停止走向你的脚步。我仍清楚地了解,在无数的不完美的背后,你仍是那最趋于圣洁的女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我在那个幽深的山洞找到苏铃时,我的全部念头就是:她又回来了,在我身边。
她当时的精神已近崩溃,头发打结,原本白色的裙子已经揉皱,沾上了也不是泥迹、浆果汁还是树叶揉碎的汁液。她已回忆不起,她是怎么样走到这个溪水潺潺的山洞里,只记得一阵又一阵的急雨、毒日头,记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的、浅一脚深一脚的跋涉。她当初离开只是因为恐惧、负气,无法面对。当她发现,面对的是整个莽荒的沉默时,后悔已经与事无补。
苏铃倒在我的怀里哭泣,纵然是脏污遍身,我还是能感觉到她身上特有的、柔和的馨香。她的身体那样柔软、饱满,像一枚悬在高高的绿叶间,饱浸着阳光,听惯风的轻吟的鲜红浆果。我抱着她,不停地安慰她:
“不是你的错,铃子,真不是你的错。”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她死了!不管我是不是有心,她都死了!严夏,我不想的,我想的很单纯,论文发表之后,孙教授家我一步也不会去。可是……”
她再次伏向我的肩头嚎啕大哭。
啊,苏铃,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它就定格在那一刻。虽然我们都是那样的狼狈。可是,那一刻,我有失而复得的大惊喜。我仿佛比任何人都能了解:那是我唯一可以真正拥有你的时刻。在那清泉潺潺、绿叶摇曳的山间。只有在那样极端的情致下,我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拥抱你。好象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在等待,这一时,这一刻。我多想对着未来的、汹涌而来的人和事,吼一声:
“你们,都别过来!就让我们好好地呆一会,就一会。”
这一刻,浮云流转,鲜花盛开,苏铃的眼泪如同露珠晶莹地洒了一地。
亲爱的小野,我想有十万吨重的骤雨淋在我的头上,仿佛这样,就可以令我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清醒。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我曾经以为自己能够幸免,如今看来也未必。我在这个黑暗的洞穴里向你写字,或者说,呼救,我感觉到眼前的烛光已经越来越微弱,马上就是澈然的黑暗。那么,小野,究竟最坏的事情发生以后,我们是一块石头落地般坦然,还是终于不堪重负,像一匹被刈的苇草一样沉重倒下呢?如果有所谓的平行宇宙,我能不能看到你,那所谓的智慧,能不能拯救我,从万蚁噬心的灼痛中?
然而实际上,是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一切也许只是幻梦,没有那刻骨铭心的爱恋,因此也无所谓失去。只是我编织这幻梦,劳心劳力,像夜莺咯血,在最长的那根蔷薇上死去。内心的风暴虽然剧烈,脸孔也未曾肿胀,只是一如往常地走在大街上,一如从前。但我已经失去了你。
你最后给我的信上说,你知道用什么样的交流方式和我说话,但你不能。我想,那不能,指的应该是我和这个世界在人际交往上的隔阂,对于我的敏感、脆弱、耽美,你一直了解,也知道如何劝说,能和我对话。但我们偏偏生活在这样的物质世界上,你无法一而再,再而三地牺牲自己的方式去成全我,而忘了和这个世界的互动方法。我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正确,也并不是责备你庸俗、势利。也许,把这看作是人被迫的“长大成人”方式更为妥切,你走得比较快,落后其中的我不但磨磨蹭蹭,还满心懊恼地沉浸在自己内心细微变幻,只能看到你的宽厚肩膀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小野,在这个意义上,我并不责怪谁。
有时,我觉得我可以幸存下来,已经是一种侥幸,这个世界,说到底还是足够的宽容,无论你是渺小如虫蚁,还是怪异如霉菌。别别扭扭的生长,也是一种生长吧?纵然要在很久以后,才明白,我一直以为存在的,“正确”、“应该”的青春是不存在的,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观众和评判官。这一点让我惶恐,也让我安然。那么,我是一个人放逐在这荒野之中了?
你现在在哪里呢,小野,如果我拼尽全力去寻找你,去呼唤你,你会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还是说,可能出现的,那一个志满得意,或是面有戚色的中年人,绝对会让我失望?有没有一种睿智的人生,永远高于我的,像一面不言自喻的旗帜?
我的记忆在那一年有瞬间的模糊,也许是因为,和苏铃在深山的那一段记忆太过深刻、强烈,像一束火花,清楚地铭刻在那一阶段,太耀眼的光芒使今后之前的印象都黯然失色。我能够肯定的就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苏铃好好地生活在大学时里,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其实,从那个事件的沸腾发生、流传,我还是能感觉得到,有许多人是幸灾乐祸地等着她失败、发狂,看她沦落的好戏的。这一两年她光鲜发展之余,结下的仇怨不会少。然而她挺过来了,像一桩奇迹。
在八月透过树林的、时而明亮炽热,时而幽深莫测的光钱中,我仿佛看到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怀里抱着泣不成声的苏铃。我还记得年少时我执着的念想,但愿时光就此停滞,让我和她相拥着,在那黑暗的洞穴,永不醒来,永远沉沦。世界上从此往后,再没有一个人,能让我爱得如此之深,如此确切,如此绝望。那光阴如能定格,可以照见我心中无数汹涌的念头,如肥皂泡般瑰丽、七彩,起伏又幻灭如初。
“苏铃,我们走吧,到海那边。”我突然提议。
起先是一根稻草,我很快将它壮大成一根梁木,之后,梁木盖成了楼阁,富丽、堂皇,雕龙画风,很快,有燕子衔泥入住,有佳人痴痴牵住锦带,对着飞檐之上的流云遐想。
我可以和她逃到远方的村庄,比如说,广西或者更远的云南。我们可以做一名小学教员,或是乡镇统计,我相信,以我们在大学时的才艺,应付这些职业绰绰有余。我们的皮肤很快会晒得黎黑,但心灵会因为外界的不再喧嚣而宁静下来,不再有纷杂如乱麻的种种利益思量。清晨起,我们汲水、读书、弹琴,望见一朵木槿花在雨后的彩虹中从容绽放,邻居的小娃放牧鸭群,咯咯的笑声象银铃洒落在绿色的山谷。
再不会有雷达这样的人物,也不会有青落这样,时时提醒我们梦和现实之间巨大落差的刹风景人。甚或余渔、诸何、何小玲、卓晴、祝征……我仿佛看到他们的脸在记忆的潮水里一一涌现又沉没。是的,没有他们,全体。
我激动得全身发颤。那新生活的崭新面目,在幻想中逐渐清晰起来,我仿佛只要伸出手去,就能隔着薄纱摸到它那湿润的、咻咻作声的黑鼻头,它好奇地顶过稚嫩犄角,迫不及待地想要钻进我的怀里。
苏铃抬起头,盈盈含泪的眼睛似乎也明亮起来。
“一走了之,再也不用解释,不用想着怎么应付。听起来真好……严夏,我觉得已经把二十多年的心力全都消耗殆真心诚意,我再也鼓不起勇气面对和应付了。”
“那就不要面对,没什么了不起的。”
“要是我真的能到一个无爱无嗔的世界,该有多好!我真想重新变成一个孩子,躺在妈妈的怀抱里,唯一的任务就是舔手指头,和看窗台上调皮伸出半弯的月亮。要么,就变老,成为一名得道高僧,有大智慧,世间的恶毒议论再也伤不到我半分……我就是不想过现在,这半生不熟的日子,为了未来,还得勉力抗着,还要告诉别人,你很好,我过够了这样的日子……”
我焦急着,为我越来越黯淡的梦想之光。听着她越来越情绪化的倾诉,突然之间,我不着急了。可以说,那理性之光重新又笼罩了我。我再次清晰地看到了我的处境,她的处境。有时,刹那就是永恒。
远远有些异样的声音,我们同时噤声,忐忑不安地倾听。那类似于脚步声,踏踩枯枝的声音,咕哝的人声,这声音越来越近,逐渐清晰起来。“苏铃,是你吗?”是搜寻的大军到了。我好象已看到雷达那张焦急的脸。
苏铃猛地站了起不,摇摇晃晃地朝人群的方向走了两步,终于倒了下去。
此刻我仍然难以理清,我和苏铃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个境地的。在追溯的过程中,记忆再度显露出它不可靠的部分……怎么,真的有那一段时间吗?你确定它的确发生过,而不是你突发的想,不是那刻骨的思恋带来的记忆混乱?记忆它很可靠吗?它能记下的许多,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对日后的生活,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比如说,现如今,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我在图书馆整理书籍时扬起的金色灰尘,在午后阳光中,灰尘组成一股股奇怪的形状。我还能回忆起同行的另一位勤工俭学的女孩,和中途恋爱的男友十指紧扣走出图书馆大门,在我心中蒸腾起又惘然又羡慕的情感。我同样能记得图书馆的地下一层,开有一个小小的小卖部,专门卖面线糊和花生汤。冬日里面线糊那温暖细碎的感觉,仿佛和楼下盛开的艳红木槿一起刻入记忆深处,不时泛出水面,象海水中起伏的矿泉水瓶子。
在人声渐渐靠近的时候,苏铃和我做了一个举动,躲了起来。
我们等到那若有若无的搜寻声过去之后,才将面孔露出草丛,彼此看了看。我这才明白过来,苏铃被我那个几近疯狂的建议所打动,我们已经无意中错过了最宝贵的救援。
等到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来,登上去南方的火车,我敢说,直到列车缓缓起动,苏铃才从那幻梦般的想象中清醒过来,有所觉察。
“严夏,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
我的生命里有许多个炽热的夏天,但那一个夏天,是我印象最深的。高高的蓝天如同静止了一样,掠过一丝丝的浮云。当我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踏进租住的小屋,往往是夕阳西下之时,我把买来的菜蔬一股脑儿放在桌上,白日的喧嚣远去之后,笼罩在我心头的那种饱胀中带着微微酸楚的、又幸福又不安的感觉,在这之前,从此之后,我都没有再体验过。
听到我进门的声音,苏铃大多数时候都会探出头来,冲我笑一笑。她的精神状态从最开始的震惊转为麻木,总有一股楞楞的、不知所措的神情。但总体来讲,比起从前的不知所措和悲痛欲绝,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这个时候,也许也是苏铃最为质朴的时候。因为我们走得匆忙,之后出门兼差的只有我一个,除了应付日常开销,我们并没有太多的余钱。苏铃最常穿的是一件水蓝底印白色圆点的连衣裙,直通通的,完全掩盖了她美好的曲线,到了后期,洗得泛了白,显出朴素的柔软来。
但是那段时光,真是美好,象早晨的露珠一样,晶莹、芬芳又短暂,我们住的农家小院,爬满了南瓜、丝瓜藤,到了傍晚时分,有萤火虫提着小水晶灯盏飞来飞去,水边的孤挺菖蒲里,蜻蜓低飞。房东煮了盐水花生和毛豆请我们吃。苏铃在学习彩铅画,那淡紫浅橙的花卉,每每让我有一种错觉,似乎生活就该是这样子过下去:恬静,从容,无欲无求。
我该怎么叙说,那一段时间的美好?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一天我会离苏铃如此之近。在那些夜晚,我静静看着她沉睡的样子,她长长的睫毛象蛾的触角,微微颤抖。我想起从前在宿舍看到的她的样子,觉得真是遥远。其实,那时苏铃的话语并不多,那应该是她最为封闭的一段时期。因为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她索性把整个人都闭销起来,极少出门,也很少交流,起初是一种很让人担心的精神状态。她有些清减,可是更显出玲珑修长的样子来,象一株梅花在月夜里自吐着芬芳。那种美让我踏实,每天看到她的经历也让我满足。我不止一次,辛酸地想到,其实,我对于这样一段关系是所求甚少的。
只要让我陪伴着,近距离地欣赏着,已经足够。
黄昏的时候,来了两名不速之客。
这是年纪幼小的两个孩子,比门把手高不了多少,他们试探性地敲我的门,羞怯躲闪,却不依不饶。正在洗头发的我出门去看,其中稍高的一名,迅速地跑到远方柴灰色的门楣后躲起。另一位虽然满脸惊惧,却不退缩,迎着我仰起小脸,水珠折射出他眼底的兴奋光芒。
“姐姐,我能进来玩一会吗?”
他们进来,这里翻翻,那里走走,显示出难以餍足的好奇心。我边吹干头发,边看着他们。是两个模样周正的孩子,一高一矮,大些的肤色黎黑,短短的头发上压一顶棒球帽,写着橙黄色大大的“M”字,麦克唐纳大叔的标志。小的皮肤白皙,眼睛一圈浓密睫毛,象女孩子,走起路来外八字,象只摇摇晃晃的螃蟹。
苏铃缓缓地走了出来,她刚刚睡完午觉,神志模糊的样子,顺手捋下一把无患子的果实,无意识地揉搓。两个孩子围了过来,交头接耳,我惊奇于小小男孩也能识别美貌女子的惊人魅力。
男孩的声音大了起来:
“不对,你不是说绑在手上吗?没有伤痕啊?”
“我亲眼看到的,前两天……”
我走过去,他们噤了声,象偷运粮食的麻雀发现了猎犬的巨大阴影。小的神色开始不自然起来,用力地搓着手指。大些的孩子又跑到了院子当中,不安地来回跑动。
我突然电光火石间明白,他们真正关心的是苏铃。
大的男孩开始招呼小的一起走,快到门口,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
“姐姐,你把她绑在屋里,是不对的。放了她吧。”
我手里的脸盆掉了下来。两个男孩一溜烟地跑走了。但我分明还感觉得到,他们在不远处的,窥视的小眼睛。
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沉默。
我忍着怒气和惊讶,回忆着平时忽视的一工发。邻居家窥视的眼光,见到我就低下头去的窃窃私语,对我来借东西时,热忱背后包裹着的怀疑。原来所有的事情,不过是早有征兆。
我坐在苏铃对面,看着她。她比原来显得瘦削苍白,一双眼睛更显得黑深,几乎占据了半个脸。她的白色棉布长裙拖在地上,边缘已经可以看见线头和轻微的污渍。这样的生活,对原来元气酣畅的她,可能有的那种钝重的伤害,我并没有料到。
“苏铃。”我哑声道。“你并不喜欢这种生活,对吧?”
她的目光飘过我,倏忽一闪。她竟然怕我的眼光,我的心里一阵锐痛。我所做的一切,自以为为我们的生活,全身心付出,然而现实不过以冷冷的鼻尖回应我。“严夏,你放过我。”
愤怒的小火燃烧着我。我一把抓过她的手。“我尽心尽力地维护我们的生活,真想不到你会……”她尖声呼痛,甩开我。我分明看到手上大片的红斑。仿佛是长时间捆绑留下的印记。
有什么东西,顽固地冲击我的脑海。仿佛是一束昏暗的光,照见出租屋的一角,一个女人双手双脚被绑定在床上,痛苦挣扎,而在另一个角落,另一个女人,沉默不语地低头在电脑上猛敲键盘。我做了什么?热血一阵阵涌上来。
“严夏,我叫了他们过来,很快就到了。”苏铃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痛苦地蹲下身去。直到耳朵里朦胧地传来孩子活泼的叫声。
“就是这里,哥哥!”
房门拉开,雷达风尘仆仆的脸跃入眼帘。
我看到你了吗?我曾经看到过你吗?在新月下我缓步走进的森林?或者是清晨浅紫色的晨曦染遍云彩的沙滩?我曾经走入那莫名的莽荒,惊惧却宿命般无法逃脱。那是你,无助如随波逐流的枯枝败叶。我从未见过你如此颓败。也许,今时往后,再没有人看见,你那直欲沉坠到底的颓废。
而我怎么解释?当你陷我于不义,于一种无法诉说也无从让人相信的境地。谁会相信,你的沉沦不过是出自自愿,并不是我所追求?正如你的出走,并非出于我的胁迫。你象奥菲莉娅,头上插满野花顺水流下,所有的人都诧异于你死亡的顽艳,却对那必死的决心视而不见。包括我,当我在夜里,审视你苍白的面颊,和渐渐瘦削的身体,我感到难以诉说的悲伤。这样的沉沦借我的手,我的牵引而完成,然而天知道,我是受了同样黑暗的力量指引。正如默不作声的你,在沉默中所感知的那样。
奥菲莉娅,我的奥菲莉娅,我为你插上鬓角最后一朵缤纷的花。
那么说,千真万确,我们的确逃脱过即有的命运,虽然它象铁轨刚硬的曲线,互不交叉,且不能更改。我们象传说中的大力神一样举起了它,拧成麻花。于是命运愕然,不知如何呼告。它漏下的,小小一片光阴,象花一样娇嫩、短暂、无常,然而,象正午时分,移过葡萄藤架的那一小块光斑,它存在过。
她沉睡在那个洞穴里,与其说卡牢,不如说是她有意为之。是什么让她如巨厦倾倒般,放弃了一切辩驳和重建的努力?我不明白。但是她很安心,用拉拉藤、飞篷草和小小的苍耳子建起了篱笆门,自已隐身其后,我好象看到了那两个孩子,跃跃欲试那有趣的小门,他们也许就是这样,注意上了我和苏铃。不过,我并不介意。在看到那一道绿山墙似的小门前,我仿佛已经能理解她的自我放弃,理解她在日照三更后的卧床不起,理解她迅速地消瘦,并不是因为担惊受怕,而是因为难以抗拒的意志消沉。这隐居象是最后的隐性毒药,终于让她停下脚步来,审视进而推翻原来的生活。多米诺骨牌继续哗哗向前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