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搬了家,但李明还没有在乡下屋里住过一个晚上。
李明一直想抽个时间,回去住一晚试试。自从离开家乡后,这么多年,并没有在乡下睡过一晚,如今快退休了,再回去睡一觉,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年少时那种酣睡的感觉。
想起那种感觉,李明觉得真是太美了!倒头就睡,太阳照到屁股上还醒不过来。只有听到大人喊,“上学迟到了啊”,才立马翻身起床,迷糊着眼睛,三下两下把衣服穿好了,然后驮着书包往学校跑。穿在脚上的鞋,经常是一样一只。
那时睡觉,似乎永远睡不够。山间田野,垄上地头,随时随地都能睡,睡得又是那么的香甜。
最难忘夏天的夜晚,月明星稀,阵阵微风吹过山岗,将白天的酷热像送客那样慢慢送走,留下来的尽是清凉。躺在竹床上听老人讲故事,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梦见着天上的织女、牛郎和王母娘娘。一觉醒来,就看见山脚下的田畈里,到处是大人们紧张忙碌的身影。
冬天晚上,跟着大人一起去守夜,月光像水一样倾泻在打谷场上,拉几捆稻草围在一起,围成一个狭小空间,北风被堵在外面,空间暖和得像生了炭的房间。与大人挤进一床棉被,睡在厚厚的稻草上面,看明亮的月光、模糊的远山,听万籁俱寂,那种柔和、舒服、惬意,真的无法形容!
李明一边回味着过去,一边对自己说:哎!时光一去不复返,过去的永远过去了,不可能找得回来!
少下离家老大还!不还也得还。某个周末一大早,李明独自开着车,兴致勃勃地回到乡下。他决定这次回去,至少睡它过两晚上。
李明这次带了好几样行李,其中就有钓鱼的那一套行头。李明是钓鱼高手,经常参加各种钓鱼比赛。他一般都是在大江大湖里钓,大江大湖里的鱼很大,有的重达几十斤,所以鱼竿要粗,鱼线也要粗。而池塘里钓鱼,细线细钩就足够。于是李明就把最小的鱼竿带回来了。
当李明回到乡下,打开大门时,太阳才刚刚从东山露出头。堂兄富儿弓着背,叼着烟,一闪一闪地走过来。
你回来得好早啊,还没有吃饭吧?富儿跟李明打招呼道。
李明说,还没有,我准备下面条吃。
富儿问,你下面条用什么拌哦?
李明指着桌上的袋子说,我带了火腿肠、榨菜丝。
这么简单?富儿龇着牙,说道,我去跟你拿几个土鸡蛋和腌白菜来。
哦,那好!李明很高兴地说,我就喜欢吃腌白菜。
一会儿功夫,富儿拿来几个鸡蛋、一棵刚出水的腌白菜和一瓶大蒜。
富儿指着腌白菜对李明说,这是我亲自动手腌制的,好吃得很!在我们这一带,十里八乡,我做腌菜的水平可是出了名哦。
李明瞪大眼睛,不相信地说,哦豁!十里八乡?你啥时学会了吹牛?,
哈哈!富儿大笑两声,接着说道,我不吹牛,等会儿你吃了就知道。
李明点着头说,嗯,等一会儿我就吃。
一阵忙乎,早餐做好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泡蛋下面”端上桌,李明先尝了一口汤,然后情不自禁地叫好道,嗯,好吃!很好吃!这井水就是不一样,面汤甘甜甘甜的!
吃了几口面条后,李明把筷子伸向刚炒的腌白菜。
夹一筷子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越嚼越快,就听李明叫喊道,嗯!好吃!不酸!好脆!一咬就断!不粘牙!哎哟!我还真的没吃过这么好的腌白菜呀,香脆可口,味道好极了。
听到李明不停地称赞,富儿非常高兴,脸上的笑容慢慢堆积起来,越堆越厚。任李明怎么说,富儿不接话,只顾着笑,他似乎很享受李明对腌白菜的这种赞誉。
富儿腌的白菜的确与众不同,别人家的腌白菜看起来是蔫的,经火炒过后,菜叶子蜷缩在一起。而富儿的腌白菜炒过后,叶子都抻开了,像是刚从园子里刚摘下来的一样,面上看起来油汪汪,还散发着一阵阵清香。
李明边吃边问富儿,你这白菜是怎么样腌的哟?教教我吧。
富儿好像找到了自我表现的机会,只见他翘起二郎腿,故作高深地说道,嗯!腌菜好不好吃,首先取决于菜本身,岗上湾那片田里长的白菜,品质最好。你也晓得,那片田种什么都好吃。其次看季节,经过霜打的白菜最好,菜叶、菜杆软和,口感不错。再就是要用粗盐腌制,不要用细盐。最后一步很关键,菜装进坛子里,要用双脚去踩,踩得越紧越好;踩松了,菜容易酸,就成了酸菜,不好吃。
听到最后,李明蹙起了眉头。他盯着富儿问,用脚踩?你是瞎说吧!
富儿连连摆头,说,我没瞎说!我还没有说完,我说完了你可能说我胡说八道。
李明两眼瞪着富儿。
富儿接着说,用脚踩,还能说出个道理来,因为脚的力气大,踩得紧。但是,要让腌菜好吃,必须是臭脚来踩;脚越臭,腌出来的菜越好吃。这里面的道理,我就说不清楚了。
李明越听越糊涂。他傻傻地望着富儿,半天才冒出一句话,诶!你以为我不是农村长大的?
嘿嘿!富儿笑两声,然后抬起自己的脚,对李明说,你别不信,你看,我的脚是我们塆最臭的,我腌的菜就是不一般!你刚才不是吃了一口吗,是不是很好吃?
李明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他咧着嘴说,哎哟,好恶心!你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想吐。
呸呸!李明转过头去,朝一旁吐了两口,当然是干吐,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富儿哈哈大笑,笑停后安慰李明说,怕什么?菜洗干净了,又不脏。我吃这咸菜吃了几十年,一年吃四季,你看我,身上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我快七十的人了,挑百把斤的担子上街,连气都不喘一口。你们城里人不吃咸菜,有我这样吗?
李明扫了富儿一眼,的确,富儿虽然年近七十,面色黝黑,背微驼,但说话中气十足,精神状态也挺好,看上去有使不完的劲。比起同龄的城里人来,富儿的精气神确实要强很多。
李明点了点头,慢慢说道,嗯!说实话,城里人到了你这个年纪啊,好多人不是糖尿病,就是高血压、心脏病,每天要吃好几种药。要不是现在有这么多的药啊,这些人恐怕早就见阎王去了。
富儿拍着胸脯说,哈!我从不吃药,我跟你们城里人相反,我怕吃药,不怕吃腌菜。你们城里人,都说腌菜这不好、那不好。我就搞不懂,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吃腌菜长大的,腌菜有什么不好?
富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忽然问李明,诶!我问你一个问题嗨!为什么只有腊月腌的腊鱼腊肉才有那种特殊的香味,而其他季节腌的鱼肉没有这种香味呢?而且腊鱼腊肉放几年都坏不了,其他季节腌的鱼肉却放不了几天?
李明被问住了。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答案来,只好摇着头说,哎呀,你这个问题好难,我回答不上来。
富儿说,我女儿总是叫我不要吃咸菜,不要我吃腊鱼、腊肉,说这些东西致癌。我就觉得,腊肉腊肉那么好的香味,肯定不是坏东西,坏东西不可能有那么好的香味。你们城里人可能没有完全搞清楚,这腌菜里面,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奥秘。
一说到腊鱼腊肉的味道,李明又来了精神,他略显兴奋地对富儿说,啊哈!我也爱吃腊鱼腊肉,也吃腌得好的腌菜。诶!说正经话,我今年想回来腌一点白菜,你教我,怎么样?
富儿没有立即答应,他先问李明,你的脚臭不臭哦?
李明沉思片刻,然后犹犹豫豫地说道,应该说,我的脚有时臭,有时不臭。
富儿说,那好办,到时候你回来,三天不洗脚,我再教你腌白菜,保证好吃。
李明再次皱起眉头,问富儿,不用脚不行吗?
富儿一口拒绝说,不行!你不要不信,这其中的道理我也说不清楚,但事实就是这样的。以前我没有做过腌菜,都是你嫂子做的。她做的腌菜从来都不好吃。有一年,你嫂子听人说臭脚腌的菜好吃,就叫我试试,这一试,嗨!还真是好吃。从此以后,我家腌菜,年年都是我这双臭脚做出来的,亲戚们年年找我要腌菜。村里人还送我一个外号——“臭大脚”。
听富儿这么一说,李明似信非信。他犹犹豫豫地说道,好吧,那就听你的吧,反正到时候你教我做腌菜,不好吃我就找你负责任。
富儿说,好吧,今年冬天霜打之后,你回来,我教你腌制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