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从城里拿来相机,对村头的古树、长寿老人、木子树、橘子园各拍几张照片,附在写好的材料中一并交给黄二毛。黄二毛对李明说,我先把这些材料交给镇里的胡书记,你跟我去一趟汉达市,我们去找五儿。
黄二毛拿着李明写的材料找到镇里的胡书记,胡书记听了黄二毛的口头汇报后,大加赞赏。他叫黄二毛放开手脚,把家乡的“能人”请回来,把村里的资源充分利用起来,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的,镇里一定会大力支持。并说他要好好研究这份材料,还要组织班子成员集体讨论。
第二天,何洁生、黄二毛、李明在沙亮的带领下,一起登上了去汉达市的列车,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五儿这个“能人”尽快请回来。什么是“能人”?“能人”不仅会赚钱,还要品德好。所以他们不请四儿回来。
四个人买的是坐票,在车上没有别的事做,就只好聊天,聊的主要是五儿的事。何洁生和亮儿知道得多一些,基本上是他们两个说,李明和黄二毛听着。
四儿叫何洁群,五儿叫何洁中,两人是亲兄弟。小时候他们家是塆里最穷的几户之一。到五儿出生时,他们家基本上穷得揭不开锅盖。碰上母亲没有奶水,又买不起藕粉,只好给五儿喂那种用小米熬成的“米糊”。米糊没有营养,所以,餐餐吃米糊的五儿,身子总是软绵绵的,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把他放到地上,他就只往沙坑里爬,爬进沙坑后,就将嘴埋在沙里,然后就看见他的嘴里、鼻子里、脸上尽是沙。他的母亲一边给他清理满嘴的沙,一边骂他“好吃佬”。
他的母亲不懂,其实,按照现代科学观点,这并不是因为他好吃,而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造成他身体缺铁性贫血,而沙里含铁,人在求生本能驱使下,自然对含铁的东西产生好感,所以他要去吃沙。
这些科学道理,那时的人根本不懂,都以为五儿很傻。他的奶奶嫌弃他,说,这么傻的小伢儿,连沙都敢吃!
家里人也不疼爱他了。
由于经常吃沙,使得五儿常常腹胀、便秘,肚子痛。有时痛得嗷嗷乱叫,也没人管他。还说,就让他撑死算了,长大了也是个傻瓜。
五儿一直到十几岁时还是黄皮寡瘦的。他不爱跟人说话,动作缓慢,性格跟四儿截然相反。一个喜静,一个喜动。
五儿的母亲常常拿他跟四儿作比较。母亲说,我不担心四儿的将来,四儿将来肯定能混到一口饭吃;我最担心的是五儿,五儿是“磨子压不出个屁来”的人,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人,将来怎么过日子哟?
五儿读完初中后,他的母亲想让他学一门手艺,带着他拜访了好几个有手艺的亲戚,都被拒绝了。最后在母亲苦说善求下,一位远房舅爷才答应带他学“泥工”。
五儿动作迟缓,但是做的工程质量非常好。他砌墙就像他在田里插秧一样,慢腾腾的。别人插秧像鸡啄米,插下去的秧苗都是歪在田里的;而他插秧,就像栽树苗那样,每棵都是笔直地竖在田里,看起来是很漂亮,但母亲不满意。母亲说,秧苗不是绣花,要那么好看干什么?你把秧苗插进泥土里,歪了不要紧,过几天生根后它会长直的。你插得这么直,多占功夫啊!像你这么慢,一天做不了多少事,会误了季节的;误了季节,就没有粮食啊。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五儿做泥瓦匠也是这样,不紧不慢的,他做工的进度总是比别人差一大截,因而拿的工钱比别人少很多。
舅爷看不过眼,说他做事像绣花一样。“你把墙做得那么好看,到底是为什么啦?你做得再好看,最终还不是被水泥包住了”。
任凭舅爷怎么骂,五儿就是改不了。看着别人每次领的工资比他多得多,他也不急不躁。
有一年冬天,五儿第一次出远门到省城做了一个多月的泥工,领到了八百多元的工钱。这是五儿打工以来赚得最多的一次。他用一块布将这八百钱缠得紧紧的,装在棉袄里面的口袋里。去车站买车票时,他又把钱掏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布一层层解开,取出买票的钱后,又再把钱一层层缠好,放到原处。
可能是他这一笨拙的举动引起了坏人的注意。就在他去厕所小便时,尿到一半,有人从后面用匕首抵住他的腰,威胁他说,别动,动就杀死你。另一个人直接把手伸向他放钱的口袋,掏出钱后,两个人就跑了。五儿吓得当即瘫软在地,剩下没有尿完的尿全部流到裤子里面了。有人叫五儿报警,五儿说,两个人长什么模样我都没有看见。
五儿没有裤子替换,就那样穿着尿湿的裤子坐上了长途汽车。粘在裤子上的尿液在体温的烘烤下,不停地向四周散发着骚味。坐在五儿前后左右的人纷纷起身离开。尽管是大冬天,车上的窗户却被人们全部打开了,人们宁愿冻得瑟瑟发抖,也不愿意闻那骚味。
回到家,五儿的母亲听说这件事后,怄得两餐没有吃饭,一想到五儿她就唉声叹气。她对五儿说,儿啦,怎么得了,你以后怎么办?
五儿母亲在临死前把他和四儿一起叫到床前。母亲叫四儿好好照顾五儿。四儿很爽快地答应了。但五儿却拼命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就从床前走开了。
听到五儿的这些往事,黄二毛大发感慨。他总结说,所以说嘛,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人的一生捉摸不定,今天不行不代表他一辈子都不行;今天行,也不代表他一辈子就很行。
嗯,是的!何洁生说,风水轮流转,这个五儿,在他的母亲死后就开始转运了。
有一次,市里组织一次建筑技能比赛,其中一个项目就是砌墙,规则是不准借助线和尺子等作为瞄准工具,只凭一把刀和目测,看谁把墙砌得最高。五儿打败了所有的参赛选手,夺得第一名,被市里推荐到省里参赛。在省级比赛中,他又夺得第一名。一家五百强企业看中他,把他招去当了工人。跟着这家大企业,他走南闯北,眼界大开,学到了不少东西。企业有人跳槽,邀他一起出来干,他去了。几个人合伙成立公司,几经周折,公司越做越大。
在这期间,五儿也顺利地成家立业,生儿养女,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这些年,建筑行业进入黄金时期,他跟着赚了不少。他这人最大的特点是做事稳重。何洁生强调说。
李明也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说,就我来看,五儿这个人很单纯,做事负责任,不投机取巧,这种性格看起来呆板,其实也是一个优点,就看用在哪里,用对了,就是人才。
几个小时车程,在四个人聊天中倒也过得很快。五儿的故事还没讲完,汉达市车站就到了。五儿已经派车派人等在那里。
几个人很快到了五儿的办公室。
五儿不认识黄二毛和李明。何洁生把黄二毛和李明做了简要介绍。五儿很抱歉地说道,哎哟,说来惭愧,我们土生土长在一个村里,我们互相可能听说过,就是从未谋过面,我们算是熟悉的陌生人吧?
李明说,亲不亲,故乡人。故乡人一见面就有亲切感。
亮儿在一旁泡茶。泡完茶后,五儿对他说,你先去“乡亲阁”把菜点好,把最好的海鲜点上。
亮儿“嗯”了一声,然后朝门外走去。五儿又叫住他,说,你跟服务员嘱咐一声,一定要做熟啊。
亮儿“嗯”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五儿叫李明、黄二毛先喝茶暖暖身子。五儿说,你们坐了一天的车,身子累了,喝茶放松放松。晚餐我们去吃海鲜,本地人吃海鲜都是半生不熟的,我不喜欢;我喜欢熟的,我相信你们跟我的口味一样,也是喜欢熟的。
五儿慢声慢气地说着。李明感觉到,五儿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跟他接触过的很多老板不一样,五儿根本就没有老板的架子。
五儿觉得时间到了,起身叫大家去吃饭。
“乡亲阁”就在马路对面,步行几分钟就到了。亮儿正在房间里等着他们。
一坐下来,菜就端上来了,满满的一桌,都是各种各样的海鲜。
李明吃过海鲜,但是像这样丰盛的,他还是头一回遇到。那么大的一只龙虾,一只手还握不满。厚厚的一团肉,一口咬下去像咬萝卜一样,绵绵实实的,真实爽啊!李明忽然觉得,以前吃过的龙虾,根本不配叫虾。
五儿一边跟他们介绍各种海鲜,一边教他们吃法,李明感到特别温暖。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黄二毛开始说到承包东畈的事。黄二毛说,东畈那么好的田地,没有充分利用起来,浪费太大,我希望你们这些“能人”回去,把现代化的生产和管理用上去,我们村里和镇里,将给你们创造优惠条件。
五儿没有推脱,他直接说,我知道,现在村里种田的都是些老人,种田方式还是以牛耕为主,人累得要死,又没有效率。黄村长你特意赶过来找我,我不想回去赚钱,我只是想为家乡做点贡献,不要让那么好的田浪费了。我尝试一下,亏了也无所谓。
五儿吃一口菜,接着对沙亮说,我全权委托沙亮回去处理这件事,沙亮你还可以顺便照顾一下你的父母。你不用担心结果,不是每件事情都能赚钱,你只要尽心尽力就行了。
沙亮专心地听着,没有做声。末了,五儿又嘱咐沙亮说,你回去后大胆搞,不要怕亏本;亏了,我扛得住,就算是我交的学费吧。再说,总有一天我要回去种田的,叶落归根嘛,人,哪里来,最终都得回到哪里去。
沙亮脸上渐渐露出了喜色,他对五儿说,五叔,你信任我,我会甩开膀子干,但是我不知道会干得怎么样?
五儿说,干得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明天跟他们一起回去,首先到银行办张卡,我随时准备打钱给你,春节回家我要看到你的成绩。
黄二毛对五儿说,你放心,还有我们。
何洁生说,塆里人就等着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