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东观。
这一日,刘协意外地拿到了一本《荀子》。
何皇后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儒学还分派系,有《孟子》的“人初性善”学说,还有《荀子》的“人初性恶”学说。就叫来读过书的宦官郭胜来问,让他说说这两种思想到底谁对谁错。
郭胜小的时候,那可是受过正规儒家学业的,学过《孟子》,可不是张让和赵忠那样穷孩子出身的半文盲。因此,郭胜理所当然地认为,孔子曰仁,孟子曰义,既然孟子说人初性善,那就必须是儒学的精髓。孔孟之道,必须是宣传仁义的才是正统。那《荀子》郭胜没有读过,但是既然宣扬“人初性恶”,想来必定是歪理邪说,似是而非,专门蛊惑人心的。
何皇后本不懂这些儒学理念的分歧,开始也仅仅是好玩,问来解闷儿的,听到后来,眼睛越来越亮,发现这书,正适合送給皇子协认真读啊。似是而非,要的就是似是而非嘛。
于是,《荀子》就大模大样被北宫的小黄门用车拉到嘉德殿,说是給皇子协认真研读的。
刘协看着这一大堆竹简,叹一声,立即吩咐下去,送给张忠,赶印出来。自己不喜欢翻看竹简,喜欢线装书,这已经是宫内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荀子》在汉代,虽然不是禁书,但是也为主流儒者所诟病。荀子究竟是不是儒家,一直受人质疑。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教出了两个登堂入室的学生,却是法家的,李斯和韩非。在后世很长时间,他的两名弟子,名气比老师还要厉害。
荀子,名况,赵国猗氏人,曾三次出任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后为楚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入秦。又到过赵国与临武君议兵于赵孝成王面前,最后老死于楚国。
从《荀子》这一书中,可以看出荀子思想非常驳杂,受到儒家、道家的影响最深,对《庄子》非常有研究,以致于很多人看到《荀子》,总觉得荀况把庄周当作了一生之敌。
由于是皇子协亲自要看的的书,张忠命令停下一条生产线,专门为皇子协赶工,所以制版很快,第一本书,几天后就拿到了。
洛阳书市上,也出现了几百本《荀子》,被喜欢收藏的世家很快收走。
又过几天之后,当何皇后送皇子协读《荀子》的消息传开,许多朝臣都惊呆了。
最近天气很冷,北风总是呼呼的刮着,桓典、蔡邕躲在一起烤火。城北的柴火,现在越来越贵,樵夫烧炭越来越不认真了,薪炭的烟有些大,熏得两人眼睛不舒服。
起初,蔡邕听说何皇后让皇子协读《荀子》,都觉得听错了,后来人人议论,才知道竟然是真的。今日拉桓典来,就是让他分析分析,这何皇后究竟是什么意思。
桓典接连两个月,劝说这个老伙计,不要对皇室悔婚,可是蔡邕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非常倔犟,满脑子就认准了卫氏。有时候,桓典也觉得蔡邕的女儿有些可惜,很聪慧的女子,将来若是嫁給一个藩王,未必好过嫁给一个世家子。毕竟,藩王都是受到打压和排挤的。
可是,现在何皇后让皇子协读《荀子》,这是什么意思?司马迁的《史记》中记载,李斯从荀卿学帝王之术。也就是说,荀况最大成就,是懂帝王术。
荀况的弟子李斯、韩非,自从入秦后,秦皇横扫六国,一统天下;制定了秦法秦制,力排众议实行郡县制,废除分封制,并实行了文字、车轨、货币、度量衡的统一。就是这个人,建议拆除郡县城墙,销毁民间的兵器;又主张焚烧民间收藏的《诗》、《书》等百家语,禁止私学,以加强中央集权的统治。
在桓典这类儒家弟子眼里,法家的思想,实在是罪恶深重,既危险又邪恶。可是,荀况的思想,却比他的弟子大气,博取百家归于儒。这不是法家的霸道,而是先法后王的王道。
一般臣子,研究帝王之术也没有什么用处,反而会被人认为有叵测之心。所以,这书几乎没有人进行注解,多是靠读的人自行参悟。通常,太子讲读或者太傅教导太子课业时,会讲到《荀子》。
蔡邕吃惊之后,就慎重考虑起女儿的婚事了。若是可以入主长秋宫,意义绝对是不同的。
桓典和蔡邕倾谈半天,没有任何收获。因为这件事的根本,终于何皇后究竟是什么意图,问题就是,外人实在是看不出来。
难到何皇后,改变心意不要自己的儿子了?一件因为皇后不懂文化传承内幕而造成的乌龙事,使得朝堂诸臣浮想联翩。就如同下棋时,一个臭棋篓子突然走一步很意外的棋,会下棋的旁观者不知道原因,通常会仔细琢磨琢磨,看是不是有什么妙招。
大将军也不懂,不过属吏们有懂的,立即指出了问题。何进大吃一惊,立即派人讯问,看这个妹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皇后这才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
要是能耐大些的,会低调的想办法收回来,不动声色就处理的妥妥当当。可是何皇后不是绝顶厉害人物,还没有那么多手腕。她直接派人去嘉德殿給刘协讲,说这个书给错了。
刘协一愣,给错了?印都印了,卖都卖了,怎么办?算了,反正不是什么禁书,扩散开也不要紧。给错了,那就把原版的竹简都拉走吧。
何皇后看着一大堆竹简,有些傻眼。同时,她心中对郭胜有些埋怨,觉得自己实在是上了恶当。郭胜是个极有眼色的家伙,哪里还不知道主子现在心里的窝火。忙凑到跟前,解释误会。
过了一会儿,郭胜眼珠一转,腆着脸道:“不如送《庄子》給他,让他小小年纪就修道去?”
何皇后也没更好的办法,就点头同意了。
这样,刘协又多了一本《庄子》。有意义的是,这本《庄子》并不是后世他见过的郭象版本,而更像是初始本,由庄子的弟子魏牟编篡。包括庄子所撰的“内篇七”,弟子蔺且和再传弟子魏牟的“外篇”约二十二篇,共计二十九篇,总数约六万字。
这个版本的《庄子》,与郭象版的最大不同,就在于这才是庄周的思想本源,是反对庙堂名教的,字里行间都是诋毁孔子之学,是要解放思想的。郭象版的由于经过删节和特殊处理,导致主体思想发生了严重变化,变成了拥护孔学,支持名教,使庄子思想成为庙堂工具和愚民工具。
读着已经印刷出来的《庄子》,刘协心里深深鄙视以儒学为正宗的学者,为了反攻倒算,他们大肆攻击老庄学说,不断嘲讽和讥笑庄周滑稽乱法,甚至还考证庄周、魏牟均属第六等中下之人,等等作为,堪比小人。
《荀子》这本书中,就认识到了初始版《庄子》对统治阶级的危险性,把魏牟说成“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刘协突然想起了以前看《寻秦记》,在纪嫣然那里,项少龙见到了一个人,叫嚣魏牟。刘协当时没有听说过嚣魏牟,看不出是历史上的谁。从小说场景上分析,这个嚣魏牟,至少也是百家争鸣中的一家,却苦思不出来,哪一家是要学习禽兽的。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儒家长期的刻意扭曲了庄子这个再传弟子魏牟的形象,导致后人逐渐不再知道,历史人物本来的色彩是什么样子。
如果说,秦始皇焚书坑儒是残暴不仁,是万世凶恶,是专制独裁,那么儒教篡改诸子百家经典,排挤诸家学说,罪恶丝毫不下于秦皇。
刘协望着殿外,长叹一声,思绪飞到了后世,共和国的时代。只有在那样的长老制国度,允许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以民为本,兼容并蓄,才会发展成世界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