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六年春,洛阳的天气有些反常。
正月一直在闷燥的气氛中捱过,二月到来,好容易天气有些风,却仍旧干燥,没有一丝要下雨的意思。
刘协最近一直坐立不安,桓典和王允看到,都感到奇怪。主要是这个小不点孩子,一直表现的都是沉稳,而且是变态的沉稳,很难得一见他有什么焦虑的事情。
王允到了午后,终于忍不住问怎么回事。刘协叹道:“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为何执政者无不是以君为重,以民为轻?秦政严苛,民怨深重,天下揭竿而起,从而二世而亡。今天下民怨日甚,我担心近日必有乱起。”
桓典顾左右道:“噤声!此言不该出童子口。”
王允道:“皇子为何突发奇想?”
刘协道:“昨日宫中直卫杨濮报称,宫中有人信奉太平教。两位先生可知这太平教是什么来历?”
桓典道:“不过民间一个普通教派而已,据说奉道派老聃为始祖,传言教派也信奉什么南华老仙等。庶民愚昧,传言不足信矣。”
王允也说:“我朝虽说独尊儒术,但是对教派并不禁绝。偶有信徒夸张传言,一笑即可,不必太过在意。”
刘协正色道:“我虽年幼,却也有爱国忠君之心。太平教以妖言惑众,所聚集的,都是灾难穷苦庶民,若是登高一呼,天下百姓必暴走,到时候,官衙首当其冲,多少人死于战乱?多少人被裹挟反乱?多少人被饿死?多少人死于流亡?就算平定,也要许久,豪强愈强,汉室愈弱,政令不出宫闱,朝廷危矣!我料今日所云,不日必有验证。到时便知君等虽学富五车,平日还是太过轻视于此。可惜,可惜。”
桓、王二人面面相觑。
待刘协甩袖离去,桓典才反应过来,看着远处刘协一副大人模样昂首走路的姿态,悻悻然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王允道:“这哪里是幼子?分明是一个垂垂老叟!不存一世见识,如何敢大言不惭?”
桓典道:“我等且找那宫中直卫来问,看宫中教众是什么情况。”
王允应道:“确实应该未雨绸缪,若皇子所言一半是真,就是大危险。”
两人急急找那杨濮问话,突见一行人奔跑着往尚书台来。
宫中一般很少见人跑步走的,所议很稀奇。许多值守侍卫、宫人都翘首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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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周这些天终于熬不过自己的恐惧,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地交代了自己的情况,并认真地揭发了张角等人谋反的细节。他在太平教时间不短,接触的更大多是高层机密,因此,他洋洋洒洒地几乎把太平教所有重要情况都记录了下来。
他怀里揣着这重要的书信,来到了南宫外,求见尚书令。
宫门外的直卫,听他说什么“事关社稷死生”,并不为意,通报后,宫内却很重视,赶紧带着他飞奔尚书台。
于是这场本该席卷天下,本可以掀翻大汉朝廷的谋反,提前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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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之后,洛阳几骑快马飞驰兖州。同时京师锁闭,城中大索。
宫中也突然加派了许多侍卫,卫尉和光禄勋亲都跑到宫里值守,开始严查信教人员。
皇帝也终于离开西苑,返回南宫办公,还破天荒的召见了尚书台一干人等,并和太尉杨赐谈论许久。
这个太尉杨赐,正是那个宫中直卫杨濮的同族长辈,这个老头子可不简单,做过光华殿侍讲,是当年皇帝的老师,以前做过少府、光禄勋、司徒、太常等等重要官职,曾经和蔡邕一起上奏得罪了宦官曹节等人,蔡邕被发配边郡,杨赐却因为帝师的缘故,毫发无伤,并在那年冬季,代刘郃为司徒,后改做太尉。官职变化虽然多,但是皇帝一直很信任他。
由于得了直卫杨濮的汇报,桓典和王允已经对此事也逐渐转变了看法,重视起来,通过宫中的严密排查,竟查出一大片太平教徒,惊惧之余,也总算觉得松了一口气。
桓典过去被人称为“骢马御史”,曾经在洛阳城中留下大名,为宦官们所深深畏惧,若是其他人,得罪了这些人物,早就心惊胆战,可桓典毫不在意。可是现如今,他侍讲南宫,他却觉得比面对宦官还要头疼。
原因无他,皇子刘协罢了。
刘协自从上次多说了几句之后,连着几天少言寡语。随着宫内被抓走的人越多,他越是沉默。
桓典现在再也不把他当作两三岁孩子看了。他不敢給天子报告这孩子的特异之处,担心天子真的以为他聪慧无比,拗起来立他为太子,会引起大乱。
但是也不能无视他,因为这孩子有些问题确实不好回答。
比如他问:“民间童谣云: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可见选吏制度已经败坏,可有什么制度取代推举选拔?”
桓典是太傅桓焉的孙子,当年也是举孝廉入仕,他对这制度,虽有诟病,却也并无太多改变措施。在他看来,大汉虽处处危机,只要天子修德,亲贤臣而远小人,则兴隆有期。很多时候,朝政不善,子民暴走,是天子德行的问题——这几乎是所有士人的观点。
桓典看得出,皇子协显然不是这样认为的。皇子协的思维模式很独立,完全不同于皇子辩,而且很少受到授课人的影响。他这么小,竟然有了自己强烈的个人意识,这对于他的学生身份来说,实在不是好事情。
从这个角度来讲,桓典是极力赞成皇子辩做储君的,因为他简单,就像一张白纸,可以施展自己的影响力。可是,他心中分明又有另一种声音,皇子协,可能是上天赐給大汉的人,他的懂事、沉稳、善良、谨慎,一切品德操守,都能成为天下民众的福音。
刘协可没有桓典那样纠结的心思。他知道宫中排查是必须的,接下来,杀的人头滚滚,是少不了的情节。正因为如此,他很不喜欢。
在他的眼光看来,黄巾起义,是典型的官逼民反,只是披上了一层宗教的外衣,而被三国文人称为妖教。尽管黄巾之乱中,这些起义者出现了不少乱杀、乱烧、乱抢的情况,但这都是因为他们的缺乏教育造成的。起义者没有军事制度,没有政治纲领,只是认为杀掉贪官就是天下太平,自己就可以活下去了。事实上,这种简单思维具有非常短视的破坏性,并且一直蔓延了将近两千年。后世的黄巢、王小波李顺、李闯王、洪秀全等,都是在这样的简单思维中,开始爆发的。因为他们见识有限,所以结果注定悲剧。
最初的起义者,往往最后被另外一批官僚阶层取代,被有着严密政治纲领的人群夺取了政权,比如陈胜吴广和汉高祖;比如这张角和曹操。
所以,黄巾起义,说到底,还是老百姓过不下去的一种无奈反抗。是士绅阶层的贪婪腐化引发的,是大汉朝廷的政策未能及时调整造成的。这场起义,不仅动摇了大汉的国本,也为汉末军阀混战提供了土壤,为后来胡人入侵提供了机会。
他为这个时代的将要开始的大规模杀戮,而感到深深的悲哀;为自己无力改变朝局,而感到深深的无奈和伤痛。
魏晋之后很长时间,是文明几近灭绝,是无数胡人屠汉,是华夏几百年间大放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