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医生,谢谢你。”“是她坚强。”季向东巡视完了1209病房,入了隔壁的病房。
一个女孩趴在窗前,望着天空,温暖的阳光落在略微苍白的脸上。她闭上眼,似乎在感受阳光的温度。
他推开门,她迅速转身。
“你来了!”
季向东含笑说:“看来你恢复得不错,过几日就可以出院了。”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落寞,病好了,她就要走了,不能再见到他了。
她嗯了声,拿起一个苹果削起来。他从她手里接过苹果,一圈圈的果皮落下,垂搭着,太长了,断了,“啪”一声,落到垃圾桶里。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女孩说她恢复好了,要去云南画蓝天花海,去海边看潮起潮落,去西藏观天地辽阔。他嗯嗯应着。
听到走廊里响起脚步声,他转过头。言謦站在门外,白色高领毛衣外裹着一件米色的呢子大衣。她笑眼看着他们,她眼里柔光四溢,笑容很温柔,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温柔大方。
“季医生,这位小姐找你。”小护士说完就离去。
季向东一时看得出神,忙把头一低,把手里的水杯递给一旁的女孩。
“你怎么来了?”
“陪徐莉孕检,顺便来看看你。”
“这样啊。徐莉呢?”
“她老公接走了。我总不能跟在后面看他们两个秀恩爱吧。”
他看了下手表,“我这快结束了,我们一起吃个晚饭。”
“好。”
“我去打个卡,你等我一下。”
走廊里,望着他披着一身白衣大褂向前跑去的背影,她低头微微一笑,思绪好像回到了从前,洪悦每次出现了状况,他都是这样跑着去。那时候,上一秒在和她说话,下一秒就冲去了病房。
“那个女孩真像洪悦。”言謦心中感慨。
他也该不是一个人了。
晚饭后,她和他漫步在一条小巷上,不知不觉走到了《遇见》咖啡馆。“进去坐一坐,小初和韩以城很喜欢来这里,据说这里的半糖拿铁很不错。”
他点点头。
临窗的位子上,望出去是缀满白色小灯的矮雪松,如星光点点。
“那个女孩很可爱。”
“嗯?”他没反应过来。
“病房里的那个女孩和洪悦一样,眼睛都有光。季大哥,你要是喜欢人家就赶紧追,你也不小了,好女孩可不会总在原地等你哦!”
这两年,他诧异她的变化,明明应该是解脱,心中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顿失感。
“她只是我的一个病人。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有喜欢的人了吗?”
“还没有,不急。你知道的,我那个圈子不乏俊男美女,怎么会愁没男朋友?我言謦是谁,总要好好挑。”她身上的自信很容易让人把眼光放在她的身上。
言謦说起她的好友邹小念把小弟弟扔给她,自己和自家大明星出去度蜜月了。而她家杜亦沅语出惊人,记者问他有什么话对他姐姐姐夫说,他委屈巴巴地说自己失宠了,盼着他们给自己整个外甥给自己玩,三人行必有电灯泡,他跟外甥过两人世界去。
两个小朋友同一天开演唱会,都要请某位师哥担任嘉宾。商量着商量着,两个小朋友开始了幼稚园式吵架。杜亦沅当着大伙儿的面,扯嗓子大喊:“你省省好了,他才不会答应你。他要是接受你的邀请,回头我让我姐把门锁换了。”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大人不好带,小孩儿更不好带。回去了,自家的孙某某嘤嘤嘤了老半天,问她师嫂还缺不缺弟弟,能不能把自个儿也认了。气得言謦指着他直骂白眼狼,遇见了爱豆,智商急骤下降,幼稚到不能再幼稚了。
言謦说得津津有味,一如曾经,他听得仔细,好像这样才知道她现在生活如何。
“后来呢?”他问。
“还能怎么着,问夏夏能不能把她家哥哥借出来。顾明宇宠妹是众所皆知的,求他经纪人不如求他妹。”顾明宇一句“哥哥有个最可爱的妹妹,谁都没有,你羡不羡慕?”酥死了千万粉丝。
如果阿煜在,她也是最幸福的妹妹,而那个人因为他……他垂下头,收敛了情绪,哑着声音说:“原本你也和她一样。对不起。”
言謦擦嘴角的手一顿,鼻子酸了。她吸了下鼻子,抬起头对他说:“小念没了弟弟,他把杜亦沅送到她身边。我哥给我留了你啊,谁说我没哥哥了。”
季向东含着泪望着她,明明难过,她却笑着回视他,想给他安慰。
她每每提起言煜心里很难过,但她清楚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其实她从没真正怨过季向东。如果死的是季向东,言煜肯定也会怨自己一辈子,恨自己眼睁睁看着好友死在眼前。既然是意外,是命运,作为他的妹妹,她舍不得去恨一个哥哥拿生命换回来的人。
他记得学校给他颁发了小英雄的奖状让她代替哥哥领,并在通告栏写了表扬信。她冲上升旗台将它撕了稀巴烂,睁大眼睛,满眼怒气,冷冷地问校长:“死的是你儿子,你还有闲情去享受这份所谓的荣耀吗?让我们安静一下,不——可——以——吗?”
这一天,他跟着她进了学校,并没去高中部。他永远记得她站在升旗台上那倔强的模样,不接受任何人的同情,冷冷地蔑视那些书写在纸上的文字,不屑他人脸上露出的怜悯之色。
她说:“换做你,你也不会抛下他。季大哥,放过自己,哥哥他那么那么好,怎么愿意看着你因为他活得不自在?你做了那么多,外公外婆都知道,他们也早就放下了。他一直活着我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言謦的心室瞬间明朗了,仿佛推开了堵住窗口的柜子,阳光照进来,整个房间都亮堂堂的。
这时候,门从外面推进,铃铛响起来。外面的冷风溜进来,扑在脸上,泛起微微的凉意。
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孩手里拎着一个女式背包,身旁的女孩手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短毛猫进来。他们寻了另外一个临窗的角落坐下,窗外是一把长木椅。男孩放下包,摸摸她怀里的猫,说了些什么就往柜台走去。
季向东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看得出神,又一声铃铛声响起,他才收回了目光。
他不自觉想起那段……
第一个死在他手术台上的病人,所有都告诉他送来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可那时他却不能接受一个生命死在自己的手里。他拼命给已经停了心脏的病人抢救,一个个都阻止他,让他冷静,可他怎么冷静得了?面对家属的指责和挥过来的拳头,他一一承受。
她从电梯里冲出来,挤开病人家属,一把抱住他,用后背替他挡住他们的拳头。
她紧紧抱着他,红着眼眶在他耳边乞求道:“你说一句话,就一句。”
很久后,他回了一句“小謦,他死了。”
有一回,孙楠星的保姆车被私生饭尾随,撞了。她下意识抱住一旁的孙楠星,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他从手术室里出来,同事跑来告诉他她在手术室里,他当时就眼前一发黑,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等反应过来,衣服也不换,直接往手术室跑。
喝完一杯半塘拿铁,两人并排走出了遇见。
季向东忽然想到何夏初说的话。
“季大哥,你问我韩以城和哥有什么区别。喜欢分很多种,有朋友之间的喜欢,有恋人之间的喜欢,也有家人之间的喜欢。哥是家人,他生病的时候我会担心;他荣誉的时候,我会为他开心。失意的时候,我会心疼。换作了韩以城,我也依旧如此,但是又不一样的,对兄长的喜欢和对爱人的爱是不一样的,有些情感只属于恋人。”
“爱有时候很自私。我只要一想到他会和别人在一起,我就难受,发酸,发疼,眼里容不下半颗沙子,和小謦是一样的。如果互相喜欢,那些都是甜蜜。如果不爱,只是负担。有怜惜,也有怜爱,由怜生爱,还是由爱生惜,前者不一定是爱,而后者是爱得心疼。爱情里只有爱与不爱,没有应该不应该。”
“你喜欢别人,她虽然不开心却也不说什么。别人都说她霸道自私,可实际上她又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做,她也从来没有解释过什么。其实洪悦还是有些像小謦的,或许你自己都没发现。可是洪悦的脆弱可以被人知道,而小謦却不接受旁人一丝一毫的怜悯。小謦只像自己,也只会骄傲地做自己。”
“喜欢和爱是有区别的,当你喜欢的人哭泣时,你会安慰她。然而当你爱的人哭泣时,你会陪着她一起伤心难过,陪着她一起哭泣。当她嚎啕大哭的时候,你会惊慌失措,所有安慰他人的语句都显得苍白。”
季向东看了一眼一旁与他并肩的女孩,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不如她们懂她。她可以为了朋友把人怼到不给对方留一丝颜面;可以为了孙楠星忍住恐高,亲自确认威亚安全;也可以为了他把闹事的病人骂得狗血淋头。她讲道理的方式往往不被人接受,却让人挑不出毛病。
原来并不是她不放过他,而是他自己从没放过自己,任由歉疚感不停发酵,画地自圈,走不出过去。向来不够勇敢的都是他。
时间空了,才有机会去想一些事。距离有了,才知道自己缺失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忽然道:“小謦。周六,我们一起去看看阿煜吧。”
“好。”她不以为意,随口回答他。好像这些年,他们偶尔碰见就回去给言煜送上一束花,或者扫除些飘落在墓碑前的枯叶。
一个漫不经心,一个郑重其事。
问问他,愿不愿意把她交给自己。
他把脖子上宽大的格子围巾取下,搭在她的脖子上,绕了几圈,只留下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外面。闻着他围巾上沾着淡淡的味道,她心中有一处地方又开始柔软起来。时间改变了太多,她学着去放手,正如小初说得那样,爱与不爱交给时间。
她看着熟悉的眼神眼中一阵湿润。好像从哥哥死后,她再也没见过他这样舒心自在的笑容。
释然了,心轻减了一重铁枷。
两人站在褪去喧闹的街上,几片残留在橡树上的树叶被冷风吹落,落在地上,沿着路面随风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