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雨下得很大,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就那么沉默地凶悍着,瓢泼到阻断视线,猖狂到隔断了很多人的脚步。
似乎那一晚,整个帝都只有一个人没有停下脚步,如幽灵一般在空寂的街道上不停徘徊,寻觅。
初晴,天色方亮。
崔放急匆匆将饭菜放下,转身就要出门,却被墨长亭叫住。
“别去寻他们,给他们些独处的机会吧。”
崔放稍作犹豫,放下手中的油纸伞:“墨副主,您觉得……您觉得墨归副主能找到阁主吗?这都过去一整晚了……说实话,阁主做事不循常理,脑子里古怪想法一个接一个,我总感觉没有人能猜得到她想什么、要做什么。”
“如果墨归连寻到她都成问题,那就没必要替他们瞎操心了。”墨长亭一夜未睡,眸光仍旧淡然,“相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究竟是天作良缘还是情深缘浅,又或者只是一厢情愿的喜欢……这些事,我们这些旁观者干预不得。”
崔放挠挠头,自言自语一声嘟囔:“我看您昨天也没少干预嘛……”
“因为我好管闲事啊!”墨长亭勾起笑容,一脸阳光灿烂。
许多年前顾朝夕曾说过,墨家的男人好像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无论何种境地都不会失去身上的光芒,同时也会将希望渲染给旁人。
可是没有人问过,在身陷迷途时,在鼓励着其他人不要放弃的时候,墨家人的心里又是如何呢?真的一点也感受不到绝望,不会疲惫,永远都清楚知道该做些什么吗?
对于这个问题,要墨归回答的话,大概只有两个字。
胡扯。
那个不靠谱的爹是怎样的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现在的他累得要命,奔波一整夜的结果是身心俱疲,却又无法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希望,而是因为担心,又或者是某种无法言喻的执念。
寻遍大半个都城都没找到步青衣的墨归,直至骤雨初歇时方才猛然想起,除了家宅、客栈之外,还有一个地方是她最有可能去的。他不顾满身湿漉拔足疾行,翻坊门、跃城墙,折腾得浑身筋肉酸痛,期间还花高价从农户家买了一匹劣马,终于在天色大亮时赶到了最后的希望之地。
皇陵。
大雨才过,守陵人还没来得及打扫,遍地积水没过脚面,上面还飘零着几片碎叶。
走过无数遍的路径,墨归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目的地。只是与过去不同,越是接近,他的心境越是紧张,而非曾经的激动期待。
如果步青衣也不在这里,还要到什么地方去寻她?
他不停思索着这个问题。
所幸,当他终于靠近那块孤零零的墓碑时,视线所及告诉他,这一趟总算没白来——步青衣正蜷缩成一团,靠着顾朝夕的墓碑熟睡。
墨归下意识放轻脚步,无声走到墓碑前。他缓缓蹲下,看着那张双目轻闭的熟悉面庞,满是雨水的脸上露出笑意。然而他的笑容没能维持太久,当他轻轻唤她的名字想要将她叫醒却屡屡无果时,墨归突然开始慌了。
“青衣?青衣!”他慌张地托起她的头,更加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可她那双眼就是不肯张开,也不给他一星半点的回应。
雨下了一整夜,难道她就靠坐在这里,淋了一整夜的雨么?
这个蠢女人!
墨归彻头彻尾地慌了,他一手将她抱起护在怀里,一手摸着她的额头,那种火烧火燎的热度令他忍不住发抖。
烫。很烫。
步青衣闭着眼人事不知,异样苍白的脸颊显出憔悴病色,身子软得像是被人抽走了骨头,任人摆布。墨归四处张望,可这里毕竟是寻常人不得入内的皇陵,除了守陵人外,哪里看得到半个人影?
而属于顾家的守陵人,此时应该还在某座墓室中安睡。
墨归咬咬牙,将步青衣打横抱起,打算把她抱出皇陵骑马送回都城。
他是习武之人,一身内力可双臂举鼎,抱起瘦削的步青衣理当不在话下。然而他忘了,自己也是个彻夜淋雨着凉的人,步青衣额头滚烫,他又何尝不是?才刚刚抱着步青衣站起,双膝便像被人重重踢了一脚似的,吃不住力蓦地弯曲,砰地一声单膝跪在地上。
两个大活人的重量绝非膝盖所能承受的,那一跪落地,剧烈疼痛一瞬迸发,疼得墨归倒吸口凉气。
这一下,怕是伤得不轻。
震动令得步青衣头颅微侧,鼻息紧贴墨归胸口,炽热温度通过湿漉漉的衣衫黏贴在皮肤上,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之感。墨归料得她病得不轻,丝毫不敢怠慢,稍作停顿后,再次咬牙站起。
当初为了保持隐秘,顾朝夕的墓碑所在之处特地选了距离皇陵入口很远的地方,以正常步速也要走上一盏茶的功夫。此时墨归膝盖受伤,怀中又多了步青衣的负累,速度上自然慢下不少,一瘸一拐走到皇陵入口时,已经是两刻钟后。
原本以为出了皇陵就能省事不少,把步青衣驮在马背上可省去不少力气。可是一出皇陵,墨归看着空荡荡的地面,不由发出一身忧伤叹息。
那匹又蠢又笨的劣马,他唯一能胜利的代步工具,跑了。
抬头看看阴云滚滚蓄谋着又一场瓢泼大雨的天,墨归稍作犹豫,而后果断决定靠自己两条腿走回去——返回皇陵找守陵人帮忙固然能省力许多,可是守陵人不是大夫,让他们帮忙找马又说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可以等,步青衣的病却等不得。
皇陵距离都城有数里地远,为防人打扰,期间不设驿路只有马道,靠双腿行走颇为不便;雨后坑坑洼洼的积水,更让墨归步履维艰。
这一程路,迈开脚,就从日出走到了晌午。
都城城门的守卫恰是之前见过的一队。远远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走来,满身的泥泞十分可笑,这队守卫还互相打趣嘲笑;及至二人走到跟前,有眼尖的认出那二人竟是东阳王世子和青襄郡主,立刻傻了眼,赶忙围上前去七手八脚帮忙。
墨归的衣衫已经湿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前夜浸身的雨水,加上此时天上又开始飘起小雨,更是混乱难辨了。
“世子殿下快进鼓楼避避雨,喝几口热茶,下官这就派人去东阳王府通报!”守卫手中撑着两把伞,一把悬在墨归头顶,另一把为仍旧昏迷不醒的步青衣遮挡。
墨归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点点头,疲惫地走进鼓楼,却不肯在桌边坐下歇歇,非要守在半靠于墙角的步青衣身边。
那边派了人去通报,这边几个正歇班的守卫忙前忙后沏茶送水,私下里在看不见的地儿对屋子里的二人指指点点——先前东阳王世子和青襄郡主之间有私情的传言就闹得满城风雨,后来二人又各自与人有婚约、悔婚约,可谓是难得一见的朱门大戏,而今亲眼见他们二人这般举止亲密,算是落实了无数次被辟谣又被提起的传闻,的确话题十足。
“青衣,能听见我说话么?”光线昏暗的小角落里,墨归紧紧握着步青衣的手,嘶哑嗓音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
步青衣的脸色比起之前更差,时不时昏睡中咳上几声,虽然能证明她还活着,却更加令墨归揪心。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前去找人的守卫折返,面上带着喜色:“世子殿下,您猜怎么着?还真巧嘿!我这离王府还有两条街呢,赶巧碰上了府上的刘校尉,我一说您和郡主在这边,刘校尉立刻回头去叫人了。我估摸着他们来得也快,咱们说话这功夫许是就到了。”
听了守卫的话,墨归非但没有放下心,反而深吸口气陷入紧张状态。
守卫口中的刘校尉的确是东阳王府的人,而他另一个身份,则是鲁国光之下另一个裴赞还算信任的部下。
不管裴赞是否从打击中缓过神来,他们这对儿假父子决裂的事必然已经是乱雪阁内周知的事情。那刘校尉说是带人赶来,自然不是来帮忙的,恐怕此时已聚集了一群手下和杀手,正奔着他和步青衣的项上人头而来。
墨归二话不说,马上把步青衣再次抱起,不顾守卫茫然不解的阻拦,扭头就往鼓楼外走。
前脚才迈出,就见百步外刘校尉带着一群人杀气腾腾正奔鼓楼而来。
“此处有没有后门?”墨归退回门内,一把揪住守卫。
“没、没有,这就是个鼓楼,要后门干什么?”守卫吓了一跳,更加不解。
墨归没工夫解释,改抱为背让步青衣伏在自己背上,而后抽出软剑提在手中,冷然目光紧盯鼓楼门口。
出其不意杀出一条血路,这是他和步青衣目前唯一的出路。
“不是,这怎么个情况?世子殿下,您是不是眼花了?那可是您府上的刘校尉啊!”守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会儿看看杀意十足的墨归,一会儿探头看看越来越近的刘校尉等人。
就在守卫来回转头的功夫,刘校尉等人已到门前。
背着步青衣又满身伤病,就这状态,能拼过他们么?墨归心中半点把握都没有。
十步……五步……三步……一步。
刘校尉的影子,已然落在鼓楼门口的地面上。
墨归屏息凝神。
“干什么?让开,我是来接我们世子的!”陡然间,刘校尉的怒斥声在门外响起,似乎有什么人进行了阻拦。
墨归微微一愣,动作稍顿,听得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冷冷传来。
“鼓楼乃朝廷重地,岂容外人随意进入?要找裴墨归滚回你们王府去找。”
听得这声驳斥,墨归彻底放松下来。
一个滚字,生动形象地表明了门外阻止刘校尉的人身份——普天之下,对东阳王府,特别是墨归敢如此公开厌恶的,就只有一个人。
几句争执间传来一阵兵械响动,再过片刻又没了声音,只听得刘校尉等人骂骂咧咧离开。
而后,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出来吧。我送你们回去。”
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