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落扑在墨归怀中哭了好一会儿,墨归就那样站着,不时轻拍她的后背稍作安慰,既不询问也不劝说。
在一个人难过到痛哭的时候,无声陪伴胜过一切。
令人心酸的哭泣声中,步青衣沉默地倚门而立,目光落在凤落身上,心却不知道飘到了那里。墨长亭始终注意着她的反应,既没有忽略凤落的痛苦,也没有无视步青衣的黯然。
过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凤落终于稍稍安定。她擦了擦眼泪,窘迫地离开墨归怀抱,羞涩得不敢抬头:“对不起,我……我一时难过……”
“没必要道歉,本来就是我们欠你的。”墨归的视线有意无意掠过步青衣,轻拥凤落的手臂不着痕迹撤回。他把凤落让到桌边坐下,递上一方干净汗巾:“之后圣上为难你了么?有没有人怀疑?”
凤落摇摇头:“圣上什么都没问,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我回长门司,以后不必再来东阳王府了。其他人也没什么异样,可我还是……无论如何,小公子是因我而死,我总觉得于心有愧。”
“没必要愧疚,这与你无关,再说——”
“裴远书是你亲手捅死的吗?不是吧?”不等墨归说完,步青衣抢过话头。她的语气却远不如墨归那般柔和,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计划是我定的,是我主动上门找你帮阿明,诱使裴远书和裴赞上钩也跟你无关,你对他有什么可愧疚的?裴赞比你嫁给他儿子当妾室,裴远书欺负你的时候,他们可有愧疚过?当好人可以,但是别把什么人都当好人对待。”
这一番反驳近乎斥责教训,说得凤落原本已经微微干涸的泪痕又重新湿润,豆大的泪珠滴滴答答再次落下。
墨归深吸口气,看向步青衣时眸中多了几分怒意:“她只是个普通人,又不是整日刀头舔血的杀手。眼睁睁看相处多年的人被杀,一时无法接受不是很正常么?不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样——”
话说一半,墨归猛地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硬生生将后半句吞回肚子里。
然而即便他没有说完,步青衣也已经听出了他的意思,原本不冷不热的面色彻底冷了下去。
“是啊,我只是个没感情的杀手,理解不了你们这些好人的热心肠。抱歉,是我多管闲事了,还请凤落姑娘别往心里去。”步青衣一只手拉开门,飞快走出房间,根本不给墨归追上去的机会。
墨归只觉一个头八个大,揉了揉额角,无奈地看向墨长亭:“我说错话了是么?”
“没,没有。”墨长亭不急不躁,微微一抬手,“如果你是想跟步丫头老死不相往来,那么你做得非常好。”
墨长亭的反讽让墨归更加头痛,低吟一声用力拍了拍额头。凤落见步青衣似是负气离去,这会儿也忘了哭泣,像是做错了事般手足无措,尴尬又自责:“是不是我惹祸了?我今天就不该来……”
“跟你没关系。”墨归深吸口气,挤出一丝笑容,“先别管那么多了。其实我该请你吃顿好的,祝贺你逃离苦海,不过今天肯定不行了,改日如何?”
在东阳王府的日子里,凤落无时不刻不背负着沉重压力,只有与墨归在一起时才能稍稍放松。如今裴赞招惹了皇帝,她不用再继续潜伏在裴赞身边,理应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可是一想到离开东阳王府就意味着也要与墨归分别,凤落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在长门司,她是作风稳健的老资格女官。
而在墨归面前,她永远都是柔软得像一团云的小女子。
并非因为她刻意表现出软弱一面以博取他的关照疼惜,而是他太过温柔,会为她抵挡所有伤害,以至于她铁甲似的自我保护完全无效,只能把身为少女的无助和软弱展示给他看。
能让她是凤落,而不是铁面女官的人,唯有他。
“墨归,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心中无数次思量后,凤落小心翼翼开口,那种怯生生的口吻令人仍不住心生怜惜。墨长亭看着墨归轻轻点头,不由无声苦笑,叹息着低道一句,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其实……也不是非得答应才行……我就是想问问……”过度紧张让凤落有些语无伦次,她根本不敢与墨归对视。低着头,无意识地紧揪衣角,过了好半晌,凤落才鼓足勇气轻轻开口:“如果你要离开帝都的话,可以带我一起吗?”
“嗯,可以。”墨归毫不犹豫,回答得干脆。
如此爽快的应允反倒让凤落有些不敢相信,她抬起头,色润如水的唇瓣微张,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眸中写满难以置信:“我是说,想让你把我带走,带我离开帝都。”
“对,没错,我把你带走,远离帝都。从今往后你不用再为圣上效命,也不再属于长门司。”墨归眉梢微挑,清浅笑容里带着一丝戏谑味道,“怎么,我理解得不对吗?”
凤落连忙用力摇头,挂着泪痕的双靥多了两团红晕:“不不不,没有,就是这样,就是……就是想让你……带我走……”
越是细声细气,越是笨口拙舌,凤落的模样就越发可爱。墨归忍不住哧地笑出声:“多看你几眼,在别人那里受的气就都散了。你差不多就是我的开心果,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找时间跟你提起这件事,怎么可能不管不顾把你扔在帝都继续受苦?”
凤落已经羞得连话都说不出,头埋得就快贴到地面。
墨长亭微微眯起眼眸,眼看儿子把人家姑娘调戏得芳心荡漾,他低低“嗯”了一声,似是明白了什么。
“凤落姑娘,一旦你选择离开帝都就意味着要告别过去的生活,或许再想见亲人一面都很难。这些准备,你可有做好?”墨长亭收起笑容,轻咳一声。
凤落被墨归一番话戏弄得晕头转向,听到询问方才想起墨长亭还在屋中,本就已经很红的脸更是有如火烧,回答声音小得可怜。
“反正现在也很少有机会跟大哥和姐姐见面……”
“爹,我不是说过么?凤落他们兄妹三人见面机会不多,真有什么麻烦时几乎帮不上忙,否则她也不会被裴赞欺负到那种地步了。”墨归稍作思忖,转头对凤落道,“我会在帝都暂住几天,处理一些事情。你趁这几天去跟你大哥和凤栖姑娘把情况说一下,长门司那边能请辞尽量请辞,若是不批的话也无所谓,到时我直接带你走。”
凤落连连点头,待他事无巨细交待完一堆事情后,她才犹犹豫豫道:“这样做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若是长门司不肯让我离开,我直接跟你走的话,圣上岂不是要对你有所埋怨?”
“圣上对我有多少埋怨都没用。很快我和裴赞之间的恩怨就会公诸天下,我这世子身份也就不存在了。离开帝都归于江湖后,朝廷又能如何限制我?派长门司追杀么?我觉得我还没树大招风到那种地步。”
凤落呆呆想了想,好像的确如此,仅仅是和裴赞断绝关系,顺便拐走一个棋子的话,皇帝不至于把墨归视为威胁,大动干戈派长门司出马。
松口气擦干泪水,凤落略带婴儿肥的白皙脸蛋上终于露出安心笑容:“不会连累你就好。”
“咳。”墨长亭一声清咳。
墨归安慰地拍了拍凤落头顶,稍作犹豫,如往常一般给了她一个轻柔的拥抱,而后叮嘱凤落早些回去收拾准备。
凤落前脚刚走,来自毒舌老父亲的讥诮就从他身后飘来。
“你跟我说,只把凤落当妹妹看待,却没说与这个妹妹亲昵到了这般地步。”
墨归转过身甩给墨长亭一脸苦笑:“她刚来东阳王府时年纪还小,我是真的把她当妹妹看待。那时她经常哭,只有我抱着她时才会好些,日子一久也就形成了习惯,绝对没有其他含义。”
“有没有其他含义无须向我解释,你自己琢磨琢磨怎么跟步丫头解释吧。”墨长亭顺着软枕缓缓滑倒,懒洋洋躺进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朝儿子挥了挥,“我要睡了——对了,临睡前提醒你一句,步丫头有个坏毛病,就是心情不好时喜欢玩失踪,而且经常弄到一身伤才回来。”
“……你真是我亲爹。”
墨归丢下一句话,转身飞奔出王府。
重创裴赞并不意味着帝都之内已经安全,那些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高手仍为散去,步青衣一个人外出绝不是明智之举。
但墨归急于寻找步青衣的原因,并不以此为主。
白天的争吵因凤落而起,那之后他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跟她解释。原以为救出父亲后终于能和她好好谈谈,没想到凤落又突然跑来……墨归并不怪凤落搅局,却也深深明白,凤落的出现极大程度加深了步青衣对他的误解。
当然,他也知道,有些矛盾纯粹是他自己造成的。
一些话说时不经意,却会造成很严重的伤害。这种伤害可以严重到让一个理智的人变得偏激,也可能会让本就不平静的心变得更加混乱,又或者突然之间失去控制,像个傻子一样。
没错,步青衣此刻就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
“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躲着不肯面对,是不是会更好些?是不是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不仅看不懂别人的心,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懂了?我现在有些傻,根本分不清楚,究竟是你给我挖了个大坑让我跳,还是我自己的挖的坑。”
凌乱的风中带着潮湿气息,三两点雨滴落下,砸在额头或是鼻尖上,明明看似不起眼,却是那么的疼。
步青衣轻轻闭上眼,双臂环着膝盖,用疲惫表情去迎接天上洒落的无根水。
背后,顾朝夕的墓碑,依然静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