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最大的一间宿房内,府尹亲自端来瓜果茶水,又特地为步青衣准备了热水梳洗,而后站在一旁迟迟不肯离去。
“赵府尹可还有事?”墨归眉梢一挑,逐客之意不加掩饰。
赵府尹轻咳一声,郑重其事朝步青衣鞠了一躬:“下官只是想当面感谢青襄郡主。”
“谢我干什么?”步青衣洗了把脸,顿时感觉神清气爽,带着笑意看向赵府尹,“之前不少事情,我似乎没少给京兆府添麻烦,你怎么不骂我反而要谢我呢?”
赵府尹沉沉叹口气:“实不相瞒,下官对郡主早有感激之情,这是那些案子与琐事所不能抹消的。当初苏瑞仗势凌人、欺压百姓,靠着有……呃……”
想到东阳王世子就在面前,赵府尹话说一半突然尴尬起来。好在墨归并不在意,示意赵府尹不用理会自己,有话尽管直说。
“前任府尹苏瑞仗借与东阳王的关系,着实做了不少恶事,下官位卑言轻,实在是敢怒而不敢言。后来苏瑞犯事被查,又被蒙受冤屈的囚犯们活活打死在牢中,大家私下都传是郡主所为,那时起下官就总念叨着,若是有机会能亲口向郡主道谢就好了。”
赵府尹说得诚恳,没有丝毫惺惺作态,看样子应该是个不错的清官。步青衣摆摆手,一番推谢言辞,也算是发自肺腑,结果反而让赵府尹更加钦佩尊敬。
“赵府尹这般推崇郡主是好事,不过再唠叨下去可就要变成坏事了。”墨归拍了拍赵府尹肩头,一眨眼,“我与郡主有不少话要说,赵府尹能否给个清静?”
迭声道着“当然当然”,可赵府尹却没急着走,而是贼溜溜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吞吞吐吐小声道:“下官斗胆打听一句,世子殿下与郡主究竟是什么关系啊?东阳王那边……”
“东阳王是东阳王,我是我,互不相干。至于我和郡主的关系……”假模假样沉吟一番后,墨归故作正经,“我们只是很单纯的同床共枕的关系而已。”
步青衣刚放进嘴里的葡萄,手一抖咕噜一声吞进了肚子里,差点憋死自己。
“想死了是吧?什么叫同床共枕的关系?谁跟你同床共枕了?能不能要点儿脸?”一把揪住墨归衣襟,步青衣一拳头作势就要打下去。
一旁站着的赵府尹傻笑看着,直到墨归向他使了个眼神,赵府尹微微红着脸退出房间,临走前还抛了一个不明不白的小眼神儿过来。
这两个人,一个闭眼胡扯,一个被耍了还信以为真,唱猴戏呢?
墨归对步青衣勤于动手的行事作风已然习惯,也不反抗,就那样被她推着胸口抵在墙壁上,一双凤眸含笑:“我说的不对吗?那好,换个词——在同一个山洞睡过,这样可以了吧?”
“……算了,我看你嘴里吐不出一句正经话。”
步青衣忽然没了兴致,放开手后退,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她拈起一粒葡萄又放下,端起了茶杯却喝不下去,明明摆脱了牢狱之灾,却觉得什么事都十分不顺。
想了半天,她重重一捶桌子。
“你究竟怎么想的?这种时候跳出来,生怕裴赞不会怀疑你?如此大摇大摆跑来替我脱罪,你这是有十足把握救墨副主出来了?”
面对步青衣的咄咄逼问,墨归也收起了笑容,多了几分认真之色:“欧钧的尸体被发现并且带回,裴赞立刻跑来质问我。由此可见,即便没有今天的事,裴赞也已经怀疑到我头上了。”
“你晚一天暴露,你们父子就少一分危险,多一分顺利逃脱裴赞控制的机会,这点事别跟我说你不懂!只是一个摆脱罪名的谎言而已,你根本没必要亲自下场,放着让缙王来不好吗?”
“不好。”墨归回答得斩钉截铁,倒让步青衣微微一愣。
依她的想法,自然不希望墨归站在她这边的秘密过早暴露,这极有可能引起裴赞提前对墨归父子下手;陆景弈则不然,他有皇帝做靠山,又不受裴赞掣肘威胁,所要承担风险远远低于墨归。
如此明显的利弊,为什么他会有不同看法?
步青衣知道,墨归不是任性而为的那种人,若是有分歧,必然有他的理由。思及至此,步青衣非但没有愤怒,反而冷静下来,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如果缙王单纯为了帮你脱罪,没有半点私心,那么这件事我肯定不会与他争抢。只是眼下情况特殊,如果今天我没有到场,而是让他出这个头落定与你的关系,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墨归的回答让步青衣有些懵:“什么特殊情况?什么后果?我在大牢里清静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果然还蒙在鼓里。”莫名其妙地,墨归居然隐隐有些开心。他坐到步青衣对面,从她手中抢走茶杯,悠悠啜了一口:“你蹲大牢这几天,那位缙王可是一点都没消停。从渔阳公主到圣上,再到太后那边,他变着法找人连哄带劝,就为了促成一件事——让圣上为你们指婚。”
“……他是不是有病?”
步青衣一阵目瞪口呆后,捡最干净的脏话骂了一句。
陆景弈的心态,她实在无法理解——的确,他曾经向她表露过心迹,但她已经明确拒绝,请求指婚这一出又是唱的什么戏?
第一次,步青衣对陆景弈的自作主张有些反感。
看她那幅生闷气的模样,墨归更加愉悦。修长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欢快轻响,另一手托腮,他眯着眼睛定定看向步青衣:“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我冒险抢他的风头了吧?”
步青衣瞥他一眼,闷哼一声。
“缙王看上去温文尔雅,所作所为也好似都在为你着想,实则不然。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从没有询问过你的感受,也没有征得你的认可,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私心才去请求指婚。倘若今天他的小算盘成了,那么整个帝都的人都会认为,你与他早有夫妻之实,那么皇帝指婚自是必然,也合情合理。救了你,卖你个人情,还能顺理成章让你不得不接受这桩婚事,缙王这可不是一石二鸟,而是一石三鸟了。”
墨归的分析鞭辟入里,让步青衣对陆景弈的印象除了温柔、偏执外,又多了一项城府深沉。尽管她并不后悔托徐渭告知陆景弈情况一事,但也暗下决定,此事之后要减少与陆景弈的接触。
感情一事,可大可小,这是有前车之鉴的,在这件事上她不想玩火自焚。
“这事暂且过去,不提了。跟我说说,王府那边什么情况?你今天这么做,相当于公开告诉裴赞你是我的人,是决定与他彻底决裂?救出墨副主已经有计划了?”
墨归揉了揉额角,苦笑:“能不能别开口就是一堆问题?我头都快炸了。”
“头炸了也得回答。”
“果然最毒妇人心……好好好,是我错了,你把茶杯放下。”提到与墨长亭有关的话题,墨归变得谨慎严肃,“我回到王府后就被裴赞盯上了,虽然有秦叔帮忙遮掩,可他应该还是对我有所怀疑,这几天无论我走到哪里身后都有尾巴跟着。”
“情况这么严峻你还跑来这里……我真不知道该夸你还是该骂你。事到如今不能继续拖下去了,绝不能给裴赞对你们下手的机会。”步青衣突然起身,走到门前拉开房门,回头皱眉看着墨归,“玄凰剑你还没拿走吧?我把它们放在了客栈密室床下的暗格里,你取到后尽快想办法救墨副主出来,越快越好!”
墨归仍坐在桌前不动,微微挑起眉梢:“客栈你不是兑出去了么?”
“关门是真,兑出去也不假,只不过兑下客栈的人还是我,换个名字而已。”步青衣抱肩,斜倚门框,“别磨蹭了,赶紧走。”
起身缓步踱到门口,墨归没有出门,反而伸手将门关上。
“我知道你着急,但现在还不时候。”他心平气和,看上去没有丝毫焦急,“这边的情况传到裴赞耳中还需要几个时辰。这期间秦叔会想办法打开水牢的门,而我必须在外面,才能将王府内的耳目吸引开。”
裴赞对墨归的提防远超秦川,留在东阳王府内的眼线也是以监视墨归为主。如果要给秦川提供不受监视的宽松环境,那么的确需要墨归将那些耳目都引走,否则秦川一旦被发现,不仅救不出墨长亭,反而回让这两个人也都折损掉。
“王府的事你最熟悉,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步青衣妥协,由着他如何安排。毕竟墨长亭是他亲爹,这么多年忍辱负重下来,他总不会摇身一变当个坑爹的儿子。
闷闷不乐坐回桌边,步青衣一手水果一手茶水,却长时间失神地凝望紧闭的窗子,一动不动。
某些事之后,与他单独相处,已经不再是件轻松自然的事。
墨归敏锐地嗅到她沉默之后的不自在,轻叹口气,微微有几分不耐:“又怎么了?晴一阵雨一阵的。”
“没给你暴风骤雨不错了,抱怨什么?真该抱怨的人都没说什么呢。”
“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墨归捏了捏额角,“又有谁跟你乱说什么了?”
咚地一声放下茶杯,步青衣回头看着他,眸中一丝恼火似有似无。
有些话她一直在犹豫该不该说,而墨归满不在乎的态度让她觉得,根本没必要考虑他对此会是什么感受,也许他根本就没长心。
“我在大理寺时,凤落来找过我。她为救我出去做了很多努力,也冒了很大风险——你闭嘴,别打岔。”
挥手打断想要插嘴的墨归,步青衣横眉怒目,瞪到他做个噤声手势无奈闭嘴,才又继续沉沉低语。
“我觉得除了救出墨副主外,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去保护凤落——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多天来一直躲着你么?因为她被裴远书逼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