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王府内属于墨归的房间,一向是简单朴素却优雅整洁的,这里也是王府内唯一不受监控之地。
然而这一日,裴赞当初给予他一定隐私的承诺却不灵光了。
为了不留下与步青衣同行同归的证据,墨归特地在舞坊花楼消磨了一整夜,于次日晌午才回到王府。一进房间他便看见,隐匿行踪多日的裴赞正负手背对,在书案前弯腰查看着什么;秦川侍立一旁,并不与他有任何目光接触。
而秦川脚下,一具尸体无声横陈,正是前一日被步青衣一脚踢死的欧钧。
“这……不是欧钧么?出了什么事?”墨归佯装不知,一脸惊讶。
“我也想问问,欧钧出了什么事。”裴赞缓缓转身,语气有些冷。
转过身来的裴赞让墨归微微吃了一惊。不过数日不见,裴赞无论从容貌还是眼神上看,都好像老了许多岁。看来步青衣这一番步步紧逼,着实让他过得很不舒服。
“你几天没有归家,我便派欧钧去外面寻你,怎么你毫发无损回来了,欧钧却死在了城郊驿路边?”裴赞绕着墨归徘徊,口吻中的质疑之意赫然。
墨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上前一步蹲在欧钧尸体前,上上下下查验一番。少顷,他起身,低叹口气:“胸腔有一定程度凹陷,其他地方并未见明显伤痕,口鼻内少量出血,看样子是被巨大力量撞击胸口致死。”
“从尸体僵硬程度看,他大概是昨天被杀的——墨归,昨天一整天,你在何处?”裴赞停下脚步,怀疑目光直视墨归。
“昨天我心情不太好,一整晚都在暖玉舞坊听曲儿,约的是千牛备身刘郎。天亮时我们一起到百花楼沐浴歇息,醒来后我见时辰不早,便直接回王府来了。”
能说出一同玩乐的友人,说谎的可能性不高,是而裴赞并不纠结于此。他仍死死盯着墨归,一字一顿道:“白天呢?昨天白天,你在哪里?我可是听人说在南郊见过你,所以才让欧钧去找你的。”
墨归深吸口气,支支吾吾半晌回答不出。
裴赞仿佛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一般露出得意且讽刺的笑容,然而还不等他开口盖棺定论,墨归忽而低下头,满是愧疚道:“父王不问,我本不想提的,真是……真是太羞愧了。正因为昨天白天一无所获,所以我才会心情不佳,约人出去喝酒消愁。”
裴赞眉头一皱:“一无所获?说说,怎么个一无所获?你去南郊又是为了获得什么?”
“我去南郊,是为了找步青衣。”
平静无波的目光与裴赞对视,没有丝毫闪烁躲避。
墨归从容不迫道:“数日前秦伯收到消息,说步青衣曾在南郊出现,似是往南边一带去了。我知道她是父王的心头大患,一时贪功想要亲手除掉她,于是自作主张跑到南郊一带寻找堵截,昨天也是一样。不过这些天来我没有半点收获,回城时又听人说似是步青衣已经返回都城,心里更加不痛快,所以……”
裴赞将信将疑,转头看向始终沉默站在一旁的秦川:“是这么回事么?”
“的确有这回事。当时传回消息说在南郊发现步青衣行踪时,世子殿下恰好就在我旁边,但阁主没有禁令,我便没有干涉。”秦川面无表情回答。
啪。
一声脆响后,秦川脸颊上浮现五个清晰指印。
“他年纪小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裴赞沉下脸色,当着墨归的面毫不客气斥责秦川,“步青衣实力如何你不清楚吗?还是你不知道墨归有几斤几两?放他去找步青衣,那不是让他主动去送死?他是我的儿子,你知不知道他的命有多重要?!”
秦川仿佛木头一般,不动亦不辩解。
十数年来,他之所以能以七杀身份换得裴赞七分信任,靠的就是这份隐忍。如今大计将定,他不在乎多挨几个耳光、得几声咒骂;若是能为顾朝夕报仇,能换得步青衣领导的乱雪阁重见天日,便是连性命他都舍得双手奉上。
而墨归对于裴赞如同戏精附体的表演,也总是予以恰到好处的配合。
“这件事也不能全怪秦伯,当时王府所剩可用人手不多,还要派出去盯着那些和步青衣有联系的人,秦伯实在匀不出人手去帮我。我能理解。”墨归开脱的言辞中,暗暗又给秦川指责一番,似是埋怨秦川藏私,不肯派人帮忙。
不过裴赞是很乐于看见他们二人互相捅刀子的。听得墨归一番解释后,他散去了眉间的怀疑,一番寒暄后拍拍墨归肩头离开,秦川则跟在他身后,默默拖着欧钧的尸体。
走出院落,裴赞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秦川,刚才墨归说的都是真的?你既然发现了步青衣的行踪,为什么不亲自去追,而是默许墨归去?你不是一向信不着他吗?”
秦川稍稍低头:“回阁主,让世子去是属下有意为之——属下还是担心他与步青衣私下有所往来,因此特地派他前去,又派人在后跟随监视。倘若发现他与步青衣无关,那自然是好的;若是他真的和步青衣暗中勾结,那么……”
裴赞眸子一亮,不由露出笑容:“秦川啊,你不愧是我最信任的心腹。等除掉了步青衣,我也该退隐了,到时候乱雪阁就交给你吧,绝不会让你白白跟我这么多年。”
“属下无能,实在担不起此重任。除掉步青衣为阁主分忧是属下最大心愿,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不管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听在耳中十分受用,裴赞不禁有些飘飘然。这么一放松,他便少了几分警惕,得意洋洋笑看院中高大槐树时,不经意几句自言自语,惊得秦川在他身后脸色微变。
“步青衣啊……她就像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想来此时她已经被请进宫去,面对行刺渔阳公主的指责,根本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吧?呵呵,要挟皇帝?她真是小瞧了那条蟠龙,这回就让她用那条小命当作代价吧!”
宋青锋的案子虽然以铅华诈死为结尾,糊里糊涂不了了之,但上至朝廷下至市井,所有人都知道步青衣和渔阳公主结了死仇,这两个女人之间终有一战,不可避免。然而谁都没想到,这场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斗会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惊人。
就在步青衣返回都城当晚,渔阳公主于宫外小巷遇刺,险些丧命。
不管怎么说,渔阳公主终归是皇帝颇为喜欢的女儿,听闻她遇刺受伤后,皇帝连夜赶往太医署,陪伴在昏迷不醒的渔阳公主身边。
从渔阳公主贴身侍女口中,皇帝得知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尽管宋青锋是个好招蜂引蝶的主,渔阳公主却对他死心塌地,哪怕宋青锋已经死去数月,她还是保持着每月初一十五必定到宋青锋坟前上供的习惯。
这夜恰是十五,渔阳公主像往常一样,到宋青锋坟前一番思念哭诉,到日落前后才往回走,行至宫外已经是夜色四起之时。根据宫中规定,公主出行须有四卫四女官随行,加上平日里贴身服侍的侍女冬青,这一行十人倒也算是个小队伍,因此并没有太过担心安全问题。
埋伏刺杀,就在这种谁都没有准备的时候突然降临。
根据侍女冬青所言,行刺的人只有一个,并且从身形上能够确定是个女子。那女子十分了得,厉害得很,凭借一己之力片刻间便将众人杀得人仰马翻。那四卫均遭割喉惨死,四个女官护主心切将渔阳公主团团围住,最终也没逃过被一剑封喉的下场。
四卫四女被杀个干干净净,只剩下冬青和渔阳公主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偏偏那条宫外小巷僻静无人,想逃都没有地方可逃。
眼见女刺客提着滴血的剑步步逼近,冬青一咬牙,抱着拼死决心爬起,跌跌撞撞向那女刺客冲去,抱住她的腰一口咬在持剑的手腕上,却被坚硬的护腕崩掉了两颗牙。许是没想到冬青会有如此举动,女刺客有短暂呆愣,而后便凶残地朝冬青背上砍了两剑。
就在冬青和女刺客纠缠的功夫,渔阳公主一边往巷口跑一边大声呼救。女刺客听得呼救声,大概是有些心急,也不管冬青是否断气,一脚将她踢开,飞快朝渔阳公主奔去。
渔阳公主吓得双脚发软没了力气,扑通一声跌坐在地,被追上来的女刺客一剑刺在肩头上。那女刺客大概是为了多折磨她一会儿,是而并没有一招夺命,接连在渔阳公主身上刺了四五剑,且全部避开要害,疼得渔阳公主死去活来,呼救声更是声嘶力竭。
也该着渔阳公主和冬青命大,那会儿正好有一队金吾卫巡夜路过,听得呼救声连忙赶到,虽然在拼杀中被女刺客害了四五条性命还重伤六人,好歹是把渔阳公主和冬青给救了下来。
“你可有看见刺客面容?”皇帝怒不可遏,低声质问冬青。
同样身负重伤的冬青脸色煞白,艰难地摇摇头,眸中却露出一抹迟疑:“她蒙着面,我没看到。不过……”
“不过什么?”
“奴婢……奴婢听到那刺客辱骂公主,她的声音有些耳熟。”冬青喘口气,小声道,“我听着好像是之前来过绾云殿的那位,广陵王府的青襄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