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岭南到帝都,一条驿道通到底,可以从早到晚一直策马狂奔,累不死都不用歇气。
但这不代表,路上一句话不说是正常现象。
从云水剑庄出来后,墨归一反常态地沉默,起初对步青衣的搭话还会简单答应,到后来干脆对她不理不睬,连吭声都懒得了。步青衣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得罪他的地方,也就不愿问不想管,两个人就这么一路你不言我不语地安静地返程。
要不是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怕是两个人会把这场冷战持续到帝都。
京畿一带的气候,每逢春末都会有一段说变就变的时期,或风或雨,说来就来。步青衣去岭南也好,墨归追到云水剑庄也罢,二人都匆匆忙忙出行,谁也没做过多准备,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段时发觉山雨欲来时已然来不及准备,猝不及防被浇成了落汤鸡。
驿路两边都是连绵起伏的丘陵矮山,树多石少,墨归寻找许久方才找到一处狭窄的山洞,勉强能够容纳二人藏身其中。
“这么小的洞,连生堆火的地方都不够。”看着不比床榻打多少的巴掌之地,步青衣一声叹息。
墨归看她一眼,默不作声从外面捡来一些树枝,坐在靠洞口的位置一根根削去潮湿的树皮。步青衣湿漉漉地坐在靠里面的地方,看他飞快积累起一摞干枝,明白他还是打算生气篝火。
“就这么大的地方,你是想引火自焚么?”最终,她忍不住问道。
“烧也烧不到我。”墨归头也不抬一下,闷闷道。随后,他把树枝一圈圈摞在洞口,冒着雨走到洞外将火堆点燃,阴暗潮湿的山洞里顿时亮了起来,也暖了许多。
可是他一直站在外面,没有进来的意思。
难怪说烧不到他,他根本没打算留在洞里避雨。
步青衣有些恼火,她知道墨归这番别扭举动是在闹给他看,却不明白究竟哪里招惹了他。她不打算服软,索性抱着双膝蜷缩在洞里,百无聊赖地盯着熊熊燃烧的篝火。
雨越下越大,织就成连绵不断的雨幕。洞口的树枝被雨水淋湿再度发潮,越少烟越大,全部被雨幕压得往洞内飘。步青衣被呛得咳了半天,眼泪控制不住疯狂往外涌,正想逃去洞外“避难”时,墨归弯腰探头进洞内。
“暖过来了么?不冷的话,我把火熄了。”
步青衣忙不迭点头,待到墨归将篝火熄灭,洞里总算好过了些。她狼狈地抽了抽鼻子,擦掉被熏出来的泪水,刚放下衣袖,便看见一块肉干递到面前。
“吃完了早些休息。今晚这雨能停的话,明早早些起来赶路。”墨归一脸平淡,雨水顺着垂落脸颊的几缕发丝汩汩流下。
纵是有内功护体寒暑不侵,这样的天气下被潮湿的衣服包裹,定然不会感到舒服。
步青衣犹犹豫豫接过干粮,稍稍挪了挪,腾出一块空位:“反正不用生火了,你也进来避避雨吧。”
墨归抬头,深深看她一眼,停顿半晌后挨着洞口坐下。他微微侧身,脸朝向洞外,似乎刻意不与她视线相对,全然不在乎仍有雨水被风吹落到身上。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这副模样,步青衣心里有股无名火。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聊聊?”她耐着性子,故作心平气和。
墨归却回答得干干脆脆:“没有。”
“……没有么?那你这一路摆臭脸给谁看呢?我招你惹你了?”
“我有病,你别理我。”他仍不肯回头,语气淡然,“阁主做什么都是对的,我没意见,也不敢有意见。”
步青衣嘶地倒吸口气,一伸腿,狠狠踹在他背上。
墨归动也不动,还是不肯回头。
心底那股无名火腾地窜起,成功地在墨归不冷不热浇油下爆发。步青衣一向引以为傲的自控力突然崩塌,两只脚发泄似的交替踹出,在他背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泥水混合的潮湿脚印。
他越是不动不说话,她就越是恼火。
“又不是我让你来的,莫名其妙跟我耍什么脾气?有什么话你直说,阴阳怪气的有意思吗?像个怨妇一样!”
“你还知道我像个怨妇?”墨归终于还口,皱着眉头微微侧过面颊,“一句话不说自己跑到剑南,你这叫以身涉险明不明白?这是没出什么事,你还能跟我发脾气使性子;若是你在云水剑庄出了事……你就没想过,自己任性妄为会给别人带来多少困扰?”
“会不会出事我心里有数,你就这么信不着我?”步青衣再补一脚,不自觉提高音量。
“我怎么信你?你自己说,云昭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萦绕在墨归心头的不痛快脱口而出,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住,山洞里的争执戛然而止,只剩下外面沙沙的雨声。
步青衣面对墨归半张着嘴,她想说些什么,却只能眨眨眼,满脸尴尬。
要是墨归说些别的,她都能底气十足地反驳回去。可是那天在云水剑庄,尽管有几分被惊呆的原因在内,但险些被云昭占了便宜终究是事实,容不得她狡辩。
再说了,倘若墨归这一路是因为这件事生气,那么她就更没理由抱怨。
他用性命在护她,她有什么资格不满?
终于,步青衣低下头,抱着双膝把脸埋在其中,一声沉闷的呢喃有如蚊讷:“对不起……”
似乎没料到这个高傲又倔强的女人会低头道歉,墨归竟然愣了好一会儿。
下着雨呢,太阳是怎么打西边出来的?
“行了,用不着道歉,我又没责怪你什么。”再也强硬不起来的语气,伴随着墨归温热手掌,轻轻落在步青衣头顶,“我是负责保护你的人,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如何面对秦叔叔他们?你现在是阁主,你的安全牵系着许多人,不能像以前一样一意孤行,懂么?乖——”
“滚!”步青衣愤愤拍开他的手。
前半段说得明明挺好,听起来既安慰人又有那么一点轻微的小感动,可他最后一个“乖”字破坏了所有气氛。
墨家人是不是天生的毒舌?
想起当年总被墨长亭三言两语气歪鼻子的场景,步青衣心底忍不住哀叹。
冤家,真是冤家!
“不生气了吧?那赶紧把干粮吃了。”见她已经恢复如常,墨归又翻出一块油纸包的干粮递上,“累的话就早些睡吧,等雨停了我再叫醒你。”
步青衣没有接干粮,反而把手中的肉干撕开一半递给墨归:“要吃一起吃。”
“你怎么不说要睡一起睡呢——把剑放下,别闹。”
玩笑归玩笑,总不能真让他一整晚淋着雨熬夜。步青衣拍了拍身边细长一条空地,语气不情不愿:“荒山野岭的,我们又不赶时间,没必要看着雨什么时候停,你也进来睡吧。”
墨归像是吓到一般,看看那狭长的空间,又看看步青衣,苦笑:“阁主别闹,你这不是想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么?若是让人知道我和你睡在一起——”
啪嗒,一块大泥巴擦着墨归耳边飞过。
“能不能要点儿脸?只是住在一个山洞里,什么叫睡在一起?”步青衣频翻白眼,抽出短剑,铿地一声紧贴身边插入硬土地面,恶狠狠盯向墨归,“过线剁手的,敢不敢睡?”
嗤笑一声,墨归弯着腰走到她身侧空地,脱掉湿漉漉的外衫后席地而坐。他身上的潮湿扑面而来,让步青衣心中隐隐有那么一丝愧疚——她烤了半天的火,衣衫已经干了大半,而他就那么守在洞口,任由雨水把他打成一个雨人。
不只是因为赌气,更因为他时时刻刻把自己当作她的守护者,总是挡在前面,为她隔绝所有危险。
天色已黑,月光被延绵万里乌云遮蔽,没有火的洞中漆黑一片。
步青衣和墨归隔着一把剑并肩仰卧,中间留下的缝隙足有两拳宽,谁都没有逾越分好的意思,更没有睡意。
不知躺了多久,步青衣轻轻开口:“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什么?”墨归直直看着模糊的洞顶。
“姓。你之前说过的,并不在意继续冠以裴姓,还说不喜欢别人直接叫你墨归。”
墨归侧头,黑暗之中只能看清步青衣面部轮廓:“因为不在意,所以姓裴还是姓墨都无所谓。不过秦叔叔说得对,你既然提了这件事,就说明你心里是在意的。”
“你自己的事,管我在不在意干什么?就算我是阁主身份,那也不是管你私事的人啊!”
“怎么,我与你相识不算私事?你我之间就只有阁主副阁主的关系?阁主未免太绝情了,好歹从我这里骗走不少银票,我们之间还传过绯闻呢。”
步青衣唾了一口,侧过身,单手撑头:“跟你说正经的,能不能严肃些?你要是认真的,那以后我就对外叫你墨副主了,不然一会儿姓裴一会儿姓墨,各种那些兄弟早晚被你绕晕。”
“认真的,我以后就叫墨归。”
“确定不改了?不反感别人叫得亲昵了?”
“嗯,不改了。比起得偿所愿,被人叫两句又能如何?”黑暗之中,墨归似乎轻笑一声,“我可是期待很久了……你叫我‘墨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