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极少数见过步青衣的人,墨长亭可以说是顾风笑之外最让她有好感的。顾朝夕不止一次提起,墨长亭并不像是个江湖人,比起刀光剑影的日子,他更喜欢陪在妻儿身边过平淡生活,为了保护妻儿不受牵连,他也从不让他们在人前露面。
正因如此,当年裴赞一把火烧掉墨长亭的家时,才听从了秦川的“怂恿”和妻子的枕边风,觉得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构不成任何威胁,放心地把墨长亭的儿子留了下来,并且收为养子。
对于让墨归“认贼作父”这件事,秦川始终怀有愧疚。
“当时我想,能救一个是一个,也就听从了胡夫人的主意。可我没想到,裴赞这么多年来从未把墨归当做自己人,始终怀疑他,想尽办法折磨他。”
客栈中,几杯酒下肚子,秦川的脸上多了几分醉色。一向沉默寡言、心思内敛的他,终于在酒力作用下吐露了几句真心话,言辞中提及的胡夫人却让步青衣多了几分好奇:“胡夫人?裴赞的妻子吗?她也在帮你们?”
裴墨归点点头:“胡夫人也是乱雪阁的人,并且一直忠于顾阁主。胡夫人得知裴赞背叛阁主时,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她知道裴赞势必会向其他忠于阁主的子弟下毒手,因此没有向裴赞表明立场,而是选择了利用特殊身份来保护我们。”
“的确如此。那时也是夫人先与我商量好,要尽可能保墨归性命,而后才故意对裴赞说喜欢墨归,连哄带劝说服裴赞收墨归为养子的。”秦川又饮下满满一杯酒,眼中多了几道血丝,“若是没有夫人的长远计划,想来我早就因为行刺裴赞而落入陷阱惨死了。”
若要报仇,需有十足把握,凭着一腔复仇怒火冒然行事,只会适得其反。
胡夫人的这句话,成了后来秦川、裴墨归等人一切行动的原则。
步青衣端着酒杯,愣愣失神许久。她觉得有些荒唐可笑,最不该背叛的人成了叛徒,而与叛徒最亲密的人,却不遗余力在帮忙挽回局面。人心向背,忠诚背叛,令人感动,却也残酷至极。
“胡夫人的事,我想了解更多些,但不是现在。”定了定神,步青衣直直看向秦川,“川哥,你先告诉我,阁主一直都在皇陵是怎么个情况?”
秦川一愣,下意识看向裴墨归,似乎不愿由自己口中说出。裴墨归低头,借吃面避开他视线,摆明不肯接这个烫手山芋。
无可奈何地,秦川低声回答:“阁主的伤势不比你轻到哪里,在把你安顿进冰棺之后,他靠着剩余力气走出密道,再次和追击而来的叛徒交手。由于伤势过重,阁主力有未逮,缠斗至河边时为摆脱追击被迫跳河。从河下游上岸后,阁主已经没有力气逃太远,他便不循常理地返回皇陵,悄悄藏于一处密室。”
顾朝夕不止功夫卓绝,才智也是一等一的出色。裴赞没想到他会返回皇陵,派人在河下游一连搜索几天无果,最终只能放弃。在此期间,顾朝夕托守陵人发出血书送至乱雪阁本部,告知墨长亭有人背叛一事,之后便带着一身重伤躲在密室内等待支援。
“陪在阁主身边那些兄弟拼杀得一人不剩,墨副主猜测是裴赞所为但不敢妄断,一方面派人前去皇陵,另一方面坐阵阁中搜集裴赞背叛证据。可是没想到裴赞如此狠毒,竟然对墨副主也下了毒手……”
说到后来,秦川的声音已经变了调,那是拼命压制愤怒与痛苦的结果。
步青衣一连喝了几杯酒,想要把冷掉的心暖起,却还是寒凉。再想倒酒时,又被裴墨归一把夺走酒杯,塞了一壶热茶给她。
“刚才我说什么都忘了?阁主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别让他一番苦心付诸东流。”裴墨归看着茶杯中起起伏伏的茶叶,目光有些暗淡,“当年幸亏派出支援及时,并没有被裴赞发现,秦叔叔和几个忠心耿耿的部下才得以找到阁主。只是那时阁主已经身中剧毒十分虚弱,又因伤口浸水化脓导致……导致双腿再不能行走,只好做了暂时藏身皇陵密室的决定。”
彼时,顾朝夕只打算暂时藏匿,待伤势好转就带秦川等人讨伐叛徒,平定内乱。然而他没想到的是,祝融之毒霸烈难解,饶是他内力深厚罕有敌手,仍然败在了阴邪的毒物之下。而这期间裴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乱雪阁大权,驱逐忠于顾朝夕的子弟,囚禁并将背叛之名栽赃到墨长亭头上。
谋划许久的阴谋,一旦开始,就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不留半点翻身机会给顾朝夕,让他根本没有反击余地。
近十年的时间,曾睥睨天下的乱雪阁阁主,就在不见天日的皇陵密室下苟延残喘。
步青衣有些无法接受,她起身走到窗边,让冷风灌进发梢、衣领,试图平复又开始剧烈波动的情绪。
如何能让她不激动呢?
她太了解顾朝夕了。
他爱干净,容不得衣衫有半点脏污;他心高气傲,从不肯向任何人低头;他最看重自由,要如何忍受漫长的地下生活?
步青衣无法想象,双腿溃烂不能行走,满身伤痕奄奄一息,这些词语会与风华无双的顾朝夕联系在一起。
那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啊!
冷风吹过面颊,带起一阵刺骨微凉。步青衣这才意识到,脸上不知何时挂了泪痕,风一吹,几欲结冰。
肩头忽地一阵温热,是裴墨归将烫过的酒壶贴在她肩上。
步青衣擦去泪痕转过身,见不胜酒力的秦川已经伏在桌上酣睡。叫来关联将秦川送去客房后,她又为自己倒了杯酒,还未端起,就被裴墨归一把抢走。
“喝得差不多了。你要是心里不痛快,不如和我多聊聊,喝酒有害无益。”裴墨归怕她再喝,索性连酒壶酒杯一股脑都丢到窗外。
步青衣靠着床帏,看着他时勾起唇角,笑得有些悲凉:“十年……这么长的时间里,他都不曾想过去看我么?为什么不叫醒我呢?你应该知道他的打算吧?告诉我,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裴墨归嘴唇蠕动,似有话说,却在犹豫之后咽回腹中。他转身背对步青衣,哗啦啦又倒杯热茶,故作轻松的语气有些生硬:“你确定不先休息休息么?一下子要接受这么多事实,承担得住?”
“少废话,告诉我。”
步青衣随手抓起床边挂的蒿草团,径直朝裴墨归丢去。蒿草团砸在背上又落地,裴墨归仍然没有回过身,他只是发出这天不知第多少声叹息,颇有几分无计可施的味道。
“事实上,你所在的墓室只有阁主一人知晓,即便是我和秦叔叔他也不曾透露半分。为了不被外人知晓最重要的密室,阁主一直忍耐着,忍着不去见你。或许阁主认为,这是他最后的底线吧——唯有保护你不再受伤害这件事,他对任何人都不能信任,也不肯让步。”
“说得好听。”步青衣一声嘟囔,不知算不算嘲讽。
她的所在,没有人知晓,因为顾朝夕不希望由其他人来将她唤醒。
他那孩童似的独占欲,历来如此。
“秦叔叔曾提议把你唤醒,却被阁主毫不犹豫拒绝。阁主深知祝融之毒的霸烈,他担心你醒来之后没有解药会挺不过去,所以宁可让你继续沉睡,也不肯冒险将你唤醒。”裴墨归终于转过身,手中一杯热茶递到步青衣面前,眉眼微垂,“藏在皇陵这九年多,阁主除了想办法保护余下的这一群人外,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寻找祝融之毒的解药上。”
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顾朝夕也没有放弃寻找。他并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于他而言这种从云端跌落泥潭的生活,倒不如死去。可他放不下步青衣,无法忍受她也如他一样要忍受剧毒的侵蚀,因此在弥留之际,他留了两个任务给秦川和裴墨归。
“我的首要任务是暗中守护皇陵指定区域,一旦发现你醒来,第一时间加以保护,并在适当时候将阁主传位与你的决定公布。此外,我还要配合秦叔叔,想办法从裴赞手中获得祝融之毒的解药,不惜一切代价。”
裴墨归的眸子忽而多了几许明亮光泽,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细肚瓷瓶,单薄唇瓣勾勒出优雅笑容。
“如今,我终于能告慰阁主在天之灵了。”
步青衣深吸口气,目光紧盯小小药瓶:“这就是解药?!”
裴墨归点点头:“裴赞十分狡猾,他把一些重要的的毒药和解药单独藏起,就连胡夫人和裴远书都不知道,我和秦川也一样。其实能这么快找到解药还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断了裴远书的手筋脚筋,逼得裴赞天天跑去密室取秘制的续骨膏,我也没办法顺藤摸瓜找到解药所在。”
终于能摆脱难缠的祝融之毒自然是喜事,步青衣难得听到一个好消息,却还未来得及细品,又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散了脸上刚刚绽放的笑容,眉头再次紧蹙:“等下,你说这是祝融之毒的解药,那……雪祸的解药呢?你也拿到了吗?你又如何确定这是真正的解药?”
“祝融与雪祸为同株药草所制,虽然药性各有不同,解药却是同一种。”裴墨归一脸风轻云淡,似不经意,“放心吧,可以确定是真的解药。过去的十天里,我已经亲自验证过它的效力。”
步青衣的心咯噔一声:“你亲自验证过?也就是说,你还特地服了祝融之毒?”
裴墨归点了下头。
他本想开个玩笑把尴尬气氛一带而过,只是不等他开口,一声响亮脆响就在耳边炸裂。
啪——
颤抖的手,在他脸颊落下一记重重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