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那道身影看起来有些瘦削,脊背却挺得笔直,十分符合他软硬不吃的风格。
步青衣眼前一亮,用力挥了挥手:“好久不见了,朱司丞!你还是这么老态龙钟啊!”
朱昌洋刻意板起脸冷哼一声:“特地赶过来帮你,你就是这么答谢我的?当初把你逐出学宫果然没错,一看你就是个不懂得尊师重道的苗子!”
步青衣二话不说,上前用力拍了拍朱昌洋肩膀,差点把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东西给拍上西天。朱昌洋示意那些金吾卫士兵继续在街上闲晃,转身将步青衣和墨归引到一处看似已经荒废的宅邸,说是还有另外两个朋友要过来,让二人在此处先等一等。
于是便有了步青衣和墨归坐在房顶,进行着百无聊赖对话的场景。
事实上朱昌洋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对二人来说,身在龙潭虎穴还要担心顾容苏那边的情况,不免觉得时间格外难熬。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朱昌洋盼了回来,看到他身后的那个人时,步青衣低低一声轻呼,噌地一声从房顶跳到院中,张开双臂径直迎了上去,险些将那句有些伛偻的身躯给扑倒。
“行了行了,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能这样撒娇?你快起来,老夫这腰都快被你给折腾断了!”
苏幕遮嘴上不停地抱怨着,两只皱纹横生的眼睛却乐开了花,满眼的慈祥与激动,似乎还有隐隐的泪花在眼眶里泛泛而动。
如此相见,丝毫不亚于久别的亲人重逢,甚而更加怀念。
步青衣难得乖巧,搀扶着苏幕遮到前堂内坐下,殷勤地倒了杯水递到苏幕遮面前。苏幕遮乐呵呵地享受着来自晚辈的伺候,目光时不时在步青衣和墨归之间打量来打量去,像是世间任何一个对女婿不放心的老父亲。
墨归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不由苦笑:“当年我与王爷一起下棋谈笑风生的时候,王爷可没有这么瞧我不顺眼啊!”
“哪里是瞧你不顺眼?只是放心不下罢了。”苏幕遮又看了一眼步青衣,摇摇头故作叹息,“这丫头在我王府才多长时间?就搞得整个王府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如今他成了你媳妇,你又没什么家也容她祸祸,我是担心你吃不消啊!”
“王爷英明。”墨归佩服拱手,仿佛找到知音一般。
“在这里碰头肯定不是巧合,一定有什么正事,你们俩就别损我了不行吗?平时怎么没看你们俩这么狼狈为奸呢?”步青衣在桌下一人踢了一脚,又一本正经地望向朱昌洋,“朱司丞不是说有两位朋友吗?另一位呢?”
朱昌洋笑的笑:“另一位先不急。郡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可是在帮缙王做事?此次返回都城,是否也与缙王有关?”
步青衣想了想,先点头后摇头:“我站在缙王那边的事情,想来帝都之内没有人不知道吧?不过这次返回帝都倒不完全是为了缙王,而是为了救几个至关重要的人。”
“那这几个至关重要的人,与现下的时局是否有关系?”
“……有一定关系。不,应该说有相当程度的关系。”
“为了救这几个人你甘愿深入都城冒险?你的目的是什么?又是为了谁这么做的?缙王?”
朱昌洋的不停追问让步青衣有了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她皱了皱眉头思索片刻,而后才郑重其事回答。
“不是为了哪个特定的人,如果非要说一个的话……应该是为了我自己吧?尽管这一切与我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可我终归是中州人,我生在西平,至亲至爱的人也都在这里,实在没办法坐视不理。这种心情以前的我不曾有过,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脑海里就被缙王和某个家伙灌输了许多听起来很高尚的大道理,更可怕的是,我居然觉得他们说的很对。”
步青衣有意无意看了墨归一眼,他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似乎很满意于她的回答,又似乎在给她某种无声的鼓励。
遇见他,了解他,也因他而改变。
深吸口气,步青衣的目光更加坚定:“没错,我是个杀手,有着令人不齿的身份,可我也是西平子民,我有保护家园的责任。如今中州烽火将燃,西平危如累卵,昏君当道不思如何保家卫国,却对亲生手足痛下杀手不死不休……我想让西平改天换地,想让真正有德之人高居帝位,想要一个强有力的西平来守护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子民们,想要用我微薄之力为西平、为中州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说到底,我只是想让自己不留任何遗憾,希望能尽可能去拯救一些人,来洗刷我过去犯下的罪孽。”
所有人的记忆之中,步青衣似乎不曾如此严肃而深邃过。偌大的前堂一时陷入安静,半天没有人说话,吱吱一声响亮的喝彩打破这种寂静。
“说得好!这才是我西平儿郎该有的志气!”
声音是从前堂侧室传来的,那嗓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步青衣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到是谁。
朱昌洋朝她一点头,笑意更深:“刚才你不是问我,另一位客人是谁吗?是时候见个面了。”
朱昌洋的笑容让步青衣猛然想到一个人,脸上刚刚浮现惊诧之色,那人已掀开珠玉门帘,一身端庄之气向众人款款走来。
步青衣眼神一动,刚要开口就被墨归猛地按住后脑勺,不由自主向前深深鞠躬。
“墨归见过太后娘娘。”
“步青衣见过太后娘娘!”
这位躲藏在幕后,迟迟不肯现身的另一位客人,正是此前对步青衣颇为赞赏并且帮了她大忙的姜太后。
姜太后一身宫人装扮,精神依旧矍铄,只是比先前清瘦了一些。在主位上落座后,姜太后先是对步青衣和墨归满意的点了点头,赞不绝口。
“你们两个晚辈到底是聪明伶俐,开口还叫我太后。先前朱司丞和广陵王叫我太皇太后,都被我狠狠训斥过才改的口。”
“皇帝仍然在世,陆景年又立得名不正言不顺,太皇太后的身份本就不成立,自然还要叫太后娘娘。”步青衣毫不避讳直接叫出陆景年的名字,便是对陆昭徽也没有一句尊称。
不过,姜太后显然并不在意。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姜太后长长叹口气,“当时我也觉得景年继位颇为荒唐,圣上病得又蹊跷,所以几次亲自到寝殿想要看看情况。没想到寝殿之前竟有重兵把守,全部都是裴赞那老奸贼亲自安排的,若不是我及时装傻躲过一劫,许是连我也要一起被病倒了。经此一事我便料到,圣上恐怕不是突然卧病在床,而是着了小人的道,我再不能蛰伏不出了。”
苏幕遮和朱昌洋一直用钦佩的目光看着姜太后,苏幕遮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服气二字:“裴赞虽然未直接对太后娘娘下手,却也派了手下以保护之名监视太后寝殿。好在太后娘娘早有提防,趁着寝殿守卫换人之际与一名年纪相仿的女官调换了衣裳,让那女官假冒太后稳坐寝殿内,太后娘娘则顶替女官的身份获得每天出入宫的自由。若非如此,今晚你们也没有机会见到太后娘娘。”
姜太后的未雨绸缪的确让人意外,能够利用裴赞手下并不认识她本人的机会顺利脱身,单是这一件事就能够看出她的睿智果敢,难怪已故的先帝总是对这位贤内助称赞有加。
步青衣的心绪随着二人的叙述起伏不定,得知姜太后暂时无性命之忧且有行动自由后方才长舒口气,又突然想到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倘若太后娘娘出面指证陆景年的帝位得来不正,是否能够推翻陆景年的皇帝身份?”
“如果这么简单我早就做了。”姜太后摇了摇头,“你须知道,前朝政事从来没有女人插嘴的份,别看我贵为太后,此时出面说景年没有得到正式的地位交接,遭到反对的只能是我而不是景年。不过我也不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先帝在世时从不阻拦我与朝中大臣接触,时至今日仍有一些重臣与我私下有所往来,而这些重臣之中,多半是不赞成也不相信景年合情合理继位称帝的。正因如此,刚才我才会借朱司丞之口问你那几个问题。”
步青衣立刻明白了姜太后的意思——陆景年的皇帝之位来之不正,其他一些有资格觊觎帝位的皇子要么没有能力,要么已经亡故,眼下能够威胁到陆景年的就只有陆景弈,也只有陆景弈推翻陆景年接手帝位,方才能挽救西平乃至整个中州于水火之中。出于这种考虑,姜太后才会让朱昌洋试探她是否真心帮助陆景弈,又是否真的有决心卷入到如此凶险异常的争位之战中。
万幸的是,步青衣顺利通过了考验。
“此前缙王殿下一直孤军奋战,全靠他这些年结下的民心坚持至今,着实辛苦,举步维艰。之后若是能得到太后娘娘的支持里应外合,想来推翻陆景年便不是难事了,恢复西平王朝的稳定指日可待。”
一脸虔诚的步青衣让姜太后有些恍惚,过了片刻才轻叹一声,惋惜道:“景弈那孩子错过你,绝对是他此生最大的损失。”
“太后娘娘,我可以稍微提醒一下吗?”墨归轻咳一声,故意抓住步青衣的手,”这位姑娘已经有婚配了,她的未婚夫就在您面前站着呢。”
姜太后嗤笑一声:“不是你的,你再怎么留也留不住;是你的,我再怎么抢也抢不走。倒是你啊,墨归,你不觉得你有些配不上青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