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赵将军气焰甚是嚣张,不止陆景弈身后的人马倍感不满,就连赵将军身侧的戍边军士兵也都皱着眉头,看样子并不情愿受赵将军的统领。
陆景弈看着戍边军士兵们的表情,心中若有所悟。
被替换掉的原戍边军将领彭四海是名老将军,深受将士们爱戴,在戍边军已有八年的时间。陆景年突然换帅显然是冲着他来的,理所当然会选择一个听从圣命却不在乎杀了他的人,但如此一来显然就与戍边军士兵们的愿望相违背,恐怕这位赵将军与将士们的相处并不融洽。
有所了解之后,陆景弈再开口时便多了几分底气:“眼下正值异邦强国入侵,整个中州危如累卵,中州各国若不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必将沦陷于霍尔都帝国铁蹄之下。如今皇帝举措失当,眼看即将置西平于水火之中,我只是作为西平子民尽自己的一份力来保护西平,希望赵将军能明白我的一片用心良苦。”
“少在这里狡辩!什么用心良苦?我看你就是心怀不轨意图篡位!”赵将军格外暴躁,手中佩刀猛地抽出,直指陆景弈,“把逆贼陆景弈给我拿下!取其人头者,赏黄金——”
赵将军的话并未说完,众人只听一声惨叫,而后便见赵将军捂着嘴蹲下,指缝间渗出大量鲜血,一柄梅花镖在血光中若隐若现。
“口气不小,我还以为有多大能耐呢,结果是个草包将军。”
步青衣身侧,崔放满眼鄙夷地望着赵将军,口中讥讽毫不掩饰,指尖还把玩着另一枚梅花镖。
暗箭伤人的确不够光明正大,但那位赵将军的确不得人心,被崔放一只梅花镖射中,竟然连自己麾下的士兵都没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反倒是陆景弈那一番言辞得到了众人的附和。
“看这架势,就算我们闯进去也不会有人动手。”步青衣压低声音在陆景弈耳边低语,轻声询问道,“要动手吗?不方便的话,可以由我的人上去。”
陆景弈稍作思忖,摇了摇头:“没有动手的必要。我想……”
话没说完,陆景弈突然迈步向前,径直走向围拢在一起的戍边军士兵们。两方人马本来就相距不远,加之陆景弈的举动出乎意料,饶是步青衣眼疾手快也没来得及阻止,待她反应过来时,陆景弈已经穿过栅栏,踏足到戍边军军营里。
包括赵将军在内,所有的戍边军士兵全都愣住,眼睁睁看陆景弈走来。
“王权也好,帝位也罢,于我而言那些都不重要。没错,我从燕国借来这么多兵马,的确是为了冲进帝都向新帝逼宫,可我这么做是为了不让西平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是为了赶在霍尔都帝国横扫中州之前促成各国结盟,联手对付入侵之敌。这么多年来我走过西平多少山水村镇,看到过太多太多因天灾人祸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们,他们的哭泣声每个夜晚都会回荡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不想让这样的悲剧降临在每一个西平百姓的身上,我更不希望西平的明天不再是国泰民安,却是尸横遍野、满目疮痍。你们可以说我是篡位的贼子,因为我的确这么做了;日后你们翻我的旧账,把我吊死在城门之上也没关系,因为我的确违背了西平律法。可是现在,我恳求你们,恳求身为西平子民、身为中州百姓的你们,至少让我为西平贡献最后一份力……”
步青衣已经记不清,究竟听过多少次陆景弈的心声,可她仍然无法自控地感到动容,因着这一番话而热血澎湃。
那些对苦难感同身受的士兵们,自然比她更加激动。
“累死累活为了个啥子?不就是图老婆孩儿能好好过日子吗?皇帝杀人家使者,一点道理都不讲,人家能不弄咱?这么搞下去,好日子啥前儿能看到亮?这瓜皮皇帝,我、我可不想伺候!”
一名满面风霜的老兵最先扔下手中的武器,向前走了几步站到陆景弈身后,犹自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有人先作表率便有人紧紧跟随,很快地,其他士兵也纷纷扔下武器投奔陆景弈,共有几名士兵干脆将赵将军架起五花大绑,一口气将反叛行为做到底,丝毫不给自己留后路。
这些人对陆景年的反感可见一斑。
眼见陆景弈几句话就说服众人,从头到尾除了崔放那一支梅花镖外不见半点血腥,步青衣长舒口气的同时也愈发佩服陆景弈的能耐——想要当个好皇帝,只有怀揣天下百姓的心胸可不够,还要有与之相称的头脑与行动力,以及能够聚拢民心的亲和力与魅力。
在此之前的陆景弈总是有些犹犹豫豫,一度让她十分担心真的率兵起事能否顺利进行,而现在看来,是她想多了。陆景弈仿佛就是与生俱来的帝王,若拿来与陆昭徽相比,只能说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具有陆昭徽的魄力,还有陆昭徽所不具有的心与魂。
一直捂着最不清不楚骂骂咧咧的赵将军被士兵们捆在柱子上,陆景弈则在众人尊重目光中被请入戍边军大营。由于担心赵将军带来的兵马会有反抗行为,因此由原戍边军的士兵进一步前去沟通。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赵将军带来这批士兵反而更加拥戴陆景弈,用他们的话说,在帝都之内看到的衰败景色远比外面更多,想要拥有立一个精明能干的新帝的愿望比任何人都要迫切。
对陆景弈等人来说这自然是好事,一路走来竟然兵不血刃收编了全部戍边军士兵,然而紧随而来的,便是源自赵将军麾下士兵口中的一个坏消息。
“你说还有大批人马在往这边来?”听着一名副将的禀告,陆景弈心头一惊。
副将笃定地点点头,忧心忡忡道:“赵将军和我们只是圣上应急调过来的,实际上上真正想要委任的新戍边军主帅是白衣侯,只不过白衣侯迟迟不肯答应才拖沓了一段时间;赵将军在到达戍边军营后接到的消息是,白衣侯不知为什么最终还是同意了,估摸着这两天就能到达。”
“为什么会是卫钰?皇兄一向对他瞧不上眼,怎么偏偏挑了他?”听闻好友的名字,陆景弈心里更是忐忑不安,所有烦乱都清晰地写在脸上。
步青衣站在陆景弈身后,悄悄用指尖捅了捅他脊梁骨,对那副将不动声色道:“劳烦这位将军了,还没问该怎么称呼您?”
“末将陈钊,曾在白衣侯麾下担任校尉。”陈副将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末将本以为白衣侯绝不会答应来边陲阻击缙王殿下,可是赵将军信誓旦旦,军情文书也是白纸黑字,末将觉得应该不是假话,还想缙王殿下早做准备。”
陈钊见陆景弈愁眉不展,聪明地找了个借口先行退出,留下步青衣和墨归二人在陆景弈身边。
“我知道白衣侯愚忠,却没想到他真的会选择与你为敌。他心里应该很清楚吧?眼下这种情况只有你才能拯救西平于水火之中,那又何必……”
陆景弈微微抬手打断了步青衣的话,他捏了捏眉心,语气中透着几分疲惫:“若是出于本意,他自然绝对不会与我为敌,可是你别忘了,它的根在都城,他在乎的一切都在都城,皇兄可以轻而易举找到用来威胁他的人或事……我现在担心的不是他会阻拦我的去路,而是担心他究竟受了怎样的要挟。卫钰他一向心思重,我简直无法想象,他究竟扛着多大的压力……”
孩提时在皇宫的一次偶遇,让这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走到一起成为挚友,这世上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就如同陆景弈认定卫钰不可能出于本心成为他的敌人一样,此时的卫钰也十分明白,他作为戍边军的新主帅出现在战场上,势必会让陆景弈左右为难。
可是他别无选择。
“再有半日路程就要到戍边军大营了,届时侯爷真的要与缙王刀兵相见吗?”看着天边蕴藏着滚滚惊雷的阴云,江玉枕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
卫钰的表情像是被霜雪封冻一般,寒冷而毫无变化。像是心思并不在此一样,过了半晌她才回道:“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江玉枕面露难色:“我明白侯爷重情重义,为了保住凤栖姑娘的性命不得不答应来边陲阻击。可缙王所做之事乃是为了天下,为了大义,侯爷真的阻了他的去路,那西平该怎么办?且不说天下百姓怎么看待侯爷,只怕到时候凤栖姑娘那边您都说不过去啊!”
卫钰没有回话,沉沉目光一直望向远方,如一潭死水般没有半点波澜。
他知道,很快又要与好友见面了。
可是这一次,二人之间不再有把酒言欢,或许以后也不可能再有。如今陆景弈是深受天下拥戴的、恨不得能一路攻进帝都的最佳皇帝人选,而他却是身为好友偏偏当了绊脚石的角色,不仁不义,必将遭万人唾骂。
然而他无法停住前行的脚步,也无法抑制心口的疼痛与害怕。
他并不畏惧死亡,也不担心失去权势地位,这世间唯一能让他露出惊惶之色的只有一件事。
失去挚爱之人。
失去凤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