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霍尔斯帝国的铁蹄肆意践踏南溟国大地时,西平王朝仍是一片和平安宁的景象。
然而每一个成熟的西平百姓都知道,这种安宁不过是短暂的假象,就好比暴风雨之前令人不安的宁静。一方面就算没读过书的百姓也知道“唇亡齿寒”这四个字内里的含义,另一方面,就算没有霍尔斯帝国的入侵,他们也不认为西平可以继续平静下去。
“那狗皇帝早晚把西平折腾没了!”
这句话最初由谁喊出来已经不得而知,唯一明确的是,它很快就传到了作为新帝仍得意洋洋的陆景年耳中,并且引起了一国之君的雷霆大怒。
“这一定是陆景弈干的好事!是他放出的风声,为了让那些愚蠢的百姓们起来反抗朕!混账东西……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狂风暴雨般的发泄过后,陆景年又马上陷入惊慌之中,如即将被处刑的犯人一般害怕地抓住裴赞,双目通红,血丝遍布。
“想想办法,你得保护朕,你得替我杀了他!你答应过朕,是你亲口承诺会宰了陆景弈的!你还在等什么?杀了他啊!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马上给我杀了他!”
裴赞稳立不动,冷眼觑着惊慌失措的陆景年:“圣上何必惊慌?眼下百姓虽然对圣上有所怨怼,但他陆景弈不是也一样没有任何作为吗?只要他老老实实逃命别挑出来收拢人心,那么圣上的江山就是稳的,根本没必要如此紧张。”
裴赞的话让陆景年的惊慌有所缓解,他吞了几口口水,语气不再那么惊恐:“的、的确如此……不过……不过也不能任由那些愚民诋毁下去啊!朕该怎么办?要怎么做那些蠢货才会满意?”
陆景年提出的问题其实并不难回答。
如果他询问的人是十岁时的陆景弈,那么陆景弈会告诉他,心系百姓,情念苍生,做个戒骄戒躁、勤政爱民的明君,自然就会得到甘愿臣服的民心。
可惜,他问错了人。
裴赞煞有介事假装想了一番,故意压低声音道:“防民之口需得恩威并用。这恩最是好办,圣上只需把牢里的犯人放上一放,来个天下大赦,那些犯人的亲朋好友自然会感恩戴德。至于这威……须得杀一个不会让百姓愤怒,又的确举足轻重的人物,方能令那些暴民俯首称臣。”
“上哪去找这样的人啊?”陆景年深情恍惚,竟是对裴赞的胡话深信不疑。
裴赞淡淡一笑:“眼下住在客苑那位,不是正符合条件吗?”
“大柱国是说,燕国太子?”陆景年深吸口气,眼中多了几分犹豫不决,“可他毕竟是来劝和的,我们杀了霍尔都帝国的使者已经属于不义,再把居中调停的燕国太子杀了,会不会惹麻烦上身?”
“我西平如此强大,有谁敢来找麻烦?燕国与外敌勾结本就是叛徒之举,居然还厚颜无耻太子来说和,难道不该斩杀吗?圣上杀太子衷是正义之举,是在表明我西平绝不与外敌同流合污的意志,这可是笼络民心的大好机会啊!就算燕国真的跑来讨说法,大不了与他们放手开战,这不又正好能够彰显圣上的强势吗?”
登上帝位后整日花天酒地的陆景年早已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竟然真的相信了裴赞这番荒唐建议,马上派人前往客苑捉拿太子衷。
然而,前去客苑的人扑了个空。
空空荡荡的客苑里早已不见太子衷的身影,一道随行的侍女护卫也不知所踪,但从来不及收拾的凌乱行囊可以看出,他们离开得十分匆忙。
与此同时,步青衣离开都城后一直闲置的宅邸内,包括太子衷在内的一群燕国人神情紧张,不安目光四处逡巡,远离家乡身处异地的宫女们更是如同受惊的小兽,彼此拉着手、拥抱着,在异国他乡从寥寥无几的同胞身上汲取温暖和安慰。
“这是青襄郡主的别院,你们先在这里休息吧,我会尽快安排你们离开都城。”
一身黑衣戴着斗笠的年轻女子声音微哑,透着几许疲惫憔悴。
太子衷连忙叫住女子,感激中亦带着几分困惑:“姑娘请留步。还没请问姑娘尊姓大名?你怎么知道贵国皇帝欲对我们不利?”
女子稍作沉默,摘下斗笠,一双清冽犀利的目光盯着太子衷:“我叫凤栖,勉强算是青襄郡主的朋友吧。今天一早我接到青襄郡主和缙王发来的急信,信上说那大奸臣极有可能怂恿圣上斩杀燕国来使,让我想办法带你们从宫中逃出来,再找机会护送你们悄悄离开。至于当中有什么缘由,她没说我也没问,也不打算问。”
“先前在燕国曾与青襄郡主有一面之缘,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她搭救……若有机会,我得当面向她道谢才行。”
凤栖有些不耐烦:“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我还要去疏通打点离开都城的渠道,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无论如何都不可离开半步,懂吗?如今帝都之内满是那大奸臣的耳目,一旦你们的行踪暴露,就连我也会被你们害惨,到时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太子衷连连点头,却还是有些不解:“刚才离开皇宫的时候,我见路过的禁卫军士兵都会向姑娘打招呼,姑娘莫非也是朝中官宦?还是说……”
“问这么多干什么?我没对你说的就是我不想告诉你的,少在那问东问西!”
太子衷的问题触了凤栖的的霉头,她横眉冷目呵斥一句,转身匆匆离开宅院。
事实上,下人把信拿给她的时候她还有些不解,想不通为什么步青衣和陆景弈找的人是她,而不是卫钰。不过很快她就想通了,从宫中把燕国使者偷走相当于背叛皇帝的行为,以卫钰的忠诚断然不会接受这个托付,关键之时也就只有她才能完成这个任务。
拒绝吗?她当然有权力。
可是凤栖不希望太子衷死在西平的土地上,不希望裴赞将陆景年握在手中进而把控朝政,更不希望因为陆景年的愚蠢决定引燃战火,让无数可怜的孩子如他们兄妹一样,从小就没有父母疼爱,缺少家的温暖,寄人篱下,连自己的宿命都无法掌控。
“凤栖。”
突然传来的低低呼唤让凤栖猛地停下脚步,错愕神情一瞬凝固在她脸上。
身后,被日光拉长的影子一步一步靠近,那影子属于她最熟悉不过的,也是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费了好大的力气她才控制住情绪,故作满不在乎转过身,向身后的人挤出一丝难看笑容。
“……哥。”
年纪轻轻却已有斑斑白发的凤家长兄负手而立,身上穿着象征地位与权力的金丝虎绣软甲,微皱的两道剑眉之下,仿佛能够一眼看穿人心的目光死死盯着凤栖。
“燕国太子及其随从突然从宫中消失,是你干的吧?”凤梧回头,看着幽静巷子里悄无声息的大门,口吻中带着几分怅然,“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就藏在青襄郡主的家中,对不对?”
凤栖垂下眉眼,声音轻微:“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哥你的眼睛。”
“凤栖啊凤栖,你怎么和凤落一样糊涂呢?”
长长一声叹息之后,流转在凤梧周身那种微微的愤怒之意四泄而去,剩下的就只有作为兄长的疼惜与无奈。凤梧走上前,揉了揉凤栖的头顶,一如儿时教训调皮的妹妹时候一样。
“我之前特别叮嘱过你,凤栖,缙王如今已经是朝廷重犯,倘若他私下与白衣侯联系,你务必要从这趟浑水中抽身而退,免得被当做共犯。可我没想到你如此糊涂,不仅没有远离这个烫手山芋,反而主动去帮他……凤栖,你明明看的很清楚,现在的形势究竟是怎样!”
“圣上不过是傀儡,裴赞那奸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多少忠良都枉送性命在他手中,不就是如此吗?”凤栖倔强的躲开兄长的手,眉宇间藏着不甘,“哥,你应该知道我把燕国太子藏起来为的是什么,你好好想想,如果凶手真的杀了燕国太子,与燕国和霍尔都帝国之间的战争就无可避免了呀!到时会有多少流血牺牲,批评又会是怎样的结局,难道你预料不到吗?”
面对凤栖直率的质问,凤梧竟然有些心虚了。他别开目光,眉头皱得更紧:“你以为太子衷不死,这场战争就不会来临吗?那霍尔都帝国闯入中州是带着虎狼之心来的,结盟也好以后也好都是缓兵之计,他们早晚会向西平开战,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既然是必将到来的结局,你又何必为了推延它的到来冒这么大的险?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被裴赞发现是你在从中作梗,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这条命了啊!”
“那就不要保了!我不怕死,我背叛先帝追随卫钰的时候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是我怕啊!我是你哥,我怕失去你啊!”
偏僻寂静的小巷内,突然爆发的争执又戛然而止。
凤栖呆呆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兄长,也忍不住两行清泪落下,心疼得像是被碾碎一样。
国将不国,天下动荡,他们多年来的隐忍,各种艰苦的训练,所为目的已经渐渐模糊。如今他们仅剩的就只有彼此而已,除此之外再无血脉亲人,想要保护彼此的心情,没有半点不同。
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只想在这乱世中,保护最重要的亲人们,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