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拥有的不只是表面上的光鲜,执掌天下的权力,万千子民的尊崇,相对应也要承担身为君王的枷锁,以及种种不为人知的黑暗负累。
陆景弈很早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却直至此刻方才真正有设身处地的体会。
除了血光和死亡,他的双眼看不见其他东西。
突如其来的火药爆炸令禁军士兵们乱成一团,一部分人慌慌张张地四处寻找敌人,另一部分人则在雷将军的指挥下拼命想要挤到陆景弈身边加以保护。而这种混乱恰好给了杀手们绝佳机会,正如步青衣猜测那般,他们换上禁军士兵的衣衫混入人群之中,伪装成前来保护陆景弈的士兵,铠甲之下却藏着可瞬间夺命的兵器。
步青衣和墨归一直警惕着周围的人,是而当那些杀手趁乱靠近身侧,突然凶相毕露攻来时,二人能够从容不迫加以应对,一浅一深两道身影围绕着陆景弈闪转腾挪却始终不离半步,形成一道固若金汤的屏障。
如果说墨归是严苛训练锻造出来的一把华丽长剑,步青衣就是经过杀戮淬炼的一枚锐利暗器,前者剑法大开大阖霸烈凶猛,后者则矫若游龙敏捷灵动,两个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缭乱刀光剑影下竟只见得血肉横飞,却不见敌人有半寸的逼近。
尽管如此,使团的处境仍岌岌可危——除了足有四五十人的杀手外,敌方后续又冲上来六七百披甲执枪的士兵,这一伙士兵的加入弥补了杀手们实力稍逊的不足,凭借巨大的人数优势很快将使团冲击得七零八落,逐渐以陆景弈为中心收拢包围圈。
步青衣和墨归虽然实力强劲,却也耐不住数百人近乎无休无止的纠缠,再拖下去只会全军覆没。可是要逃的话,不说那些受伤的士兵们如何,单是他们身后载着南烛和阿诺公主的马车又该怎么办?难道只报陆景弈而舍弃其他所有人吗?
步青衣犹豫不决时,忽而听得后方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声传来,定睛看去,竟是数以千计的南溟国士兵!
仿若神兵天降的南溟国士兵们飞快冲入人群之中,不由分说将所有穿着西平禁军士兵衣衫的人尽数钳制,原本危在旦夕的局面瞬息翻转。
“保护好缙王和青襄郡主,去那边看看雷将军可在,务必尽快区分这些士兵究竟哪些是敌人。”
紧随南溟国援军之后,沈君鸿出现在众人面前。他镇定自若且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南溟士兵,待利落地调度妥当,确定周边没有危险之后,他才走上前朝陆景弈恭敬行礼。
“沈君鸿来迟,让缙王殿下受惊了。”
“本王要感谢沈公子救援才是,若不是贵国援军赶来及时,恐怕后果不堪设想。”陆景弈脸色泛白,却还是竭力保持冷静。他看了看周围一片尸骨狼藉,眉头狠狠蹙起:“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拦路行凶,这些人未免太过猖狂,如此丑态竟在贵国地界上演,实在是……”
沈君鸿没有回应陆景弈。
事实上,他倒希望自己没有见证这一切,毕竟将皇子天家肮脏的家务事暴露在外人面前,这对一个皇子而言是莫大的耻辱。
收拾残局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原本就所剩不多的使团随行禁军士兵伤亡惨重,万幸的是雷将军虽受重伤但性命无虞,而雷云蔚和柳潇忆、白月朗等人,由于并不是敌人的目标且身在后方,仅仅受了一些轻伤。
然而无论如何,陆景弈等人的心情都轻松不起来。
“从身手路数和武器来看,这些杀手都是裴赞的人。而后来的士兵……”步青衣稍稍有些犹豫,思忖后还是说了出来,“那些士兵都来自北衙禁军,且都是精锐,有些还是雷将军认识的人,可见确定这次埋伏暗袭是裴赞和圣上阴谋的。不过往好了想,一次派出这么多杀手可见裴赞是真的下了血本,极有可能是他仅剩的全部力量。”
步青衣的安慰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陆景弈的眉头非但没有舒展开,脸上反而多了几分担忧:“事实恐怕没这么简单。你仔细想想,这里是异国他乡,派人跑到南溟国来杀我并且丝毫没有避人耳目的打算,这像是圣上的作风吗?”
“你是说,那些禁军士兵不是圣上派来的?”步青衣若有所思,沉吟半晌,她忽的倒吸口气,“的确如此,如果圣上有公然杀你的勇气,他怎么会放过以前那么多次机会?先前意图挑起两国纷争嫁祸于你尚可理解,这种粗暴又强硬的手段确实不像他会做得出来的。”
“会不会是圣上知道了想要嫁祸缙王殿下的事情败露,因为害怕你们回去之后报复,所以情急之下冲昏了头?”白月朗挠挠头嘟囔道,“不过我还是难以相信,圣上那么英明的一个人,虽说有些严厉过头,可是怎么看也不像会这么卑鄙派人暗杀缙王的人啊!总感觉我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雷云蔚皱着眉头没好气道:“你那猪脑子什么时候好用过?之前咱们在帝都的时候,短短数月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你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察吗?真是比牛还迟钝!”
被雷云蔚臭骂一顿的白月朗有些委屈,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那么几分道理,直至他看见步青衣和墨归不约而同摇头。
如果真如白月朗所猜测的那样,皇帝是因为害怕他报复才痛下杀手,那么完全可以等到他们返回西平境内,让士兵们伪装成山匪或者贼人进行攻击,如此一来既能借助地利占尽优势,又能洗脱自己的嫌疑假装无辜,这样不是更好吗?以皇帝的狡猾狠毒不会想不到这些。
可如果不是皇帝派来的这些人,又有谁有权力调动北衙禁军,并且与裴赞合作?
见陆景弈等人脸上开始浮现出不安神情,一直在一旁沉默着不说话的沈君鸿低低叹息:“我还想着要怎么对你们说才好,现在看来,你们大概已经猜到几分了吧?”
陆景弈微微晃了晃,脸色更加苍白,声音亦有几分颤抖:“西平皇宫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缙王还是自己看吧。”陆景弈从袖中拿出一叠文书,双手递给陆景弈,“这是从西平帝都来的加急信函,就在你们启程离开后不久。”
慌乱使然,陆景弈颤抖的手尝试几次才将信函打开,一目十行阅过,眸中腾起一片死灰之色。他的手颓然落下,信函也飘落在地,步青衣连忙捡起飞快看了一遍,脸色也变得青灰惨白。
“太子……太子即位了?!”
一度濒临被罢黜边缘的太子陆景年是陆昭徽的嫡长子,带着皇储身份出生的他曾被寄予无数的希望,可惜上天并没有给他足够担负起西平王朝未来的能力和气量,令得这位备受宠爱的太子与其他皇子相比,怎么看都觉得是个滑稽的玩笑。
论才学,其他皇子三岁就能熟背的书籍,他到了七八岁才能磕磕绊绊读下来;论功夫,总是自嘲技不如人的陆景弈都能轻易将他击倒;论能力,陆昭徽也曾教给他许多轻松又能轻易捞到好名声的任务,却无一例外全都被他办砸。
陆景年三个字,已经是市井间对无能废物的代称了。
“在陆景弈四处炫耀他有多优秀之前,我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至少没有人能够威胁到我太子的地位。可后来呢?他不知怎么突然开了窍,样样事情都做得比我更好,喜欢他的人也越来越多,我就成了大家眼中的笑柄……东阳王一定无法理解吧?眼看着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兄弟一点点抢走那种感觉……就算我要杀他,那也不是我的错啊,都是被他陆景弈逼的!”
昔日代表着忙碌的勤政殿这几日分外冷清,倒成了陆景年和裴赞放心大胆说话的好场所。
看着陆景年如一滩烂泥瘫在椅中,裴赞心中不屑冷笑,表面上却一副恭敬模样:“加急文书已经派人发往南溟国,很快全天下都会知道,缙王勾结步青衣等杀手意图行刺先帝,是圣上舍命救驾,先帝重伤之下亲拟旨意让圣上继位。一切合情合理,没有人会怀疑。”
“怀疑又能怎样?事到如今,难不成真有人想跟着陆景弈与朕作对吗?”陆景年目露凶光,猛地一拍桌子恶狠狠道,“朝中若是还有人念着陆景弈的好,又或者想要替他洗脱罪名,全部都给我诛九族!不,诛十族!要么尊我为帝,要么就全部都去死!”
“臣遵旨。”裴赞提笔研墨,假模假样在纸上记下陆景年的旨意,故作不经意道,“圣上可有想过,倘若派去的人未能击杀乱臣贼子陆景弈和步青衣,届时该怎么办?虽然已经请求南溟国帮忙击杀他们,可是我真有个万一……”
“这种小事还需要来问朕吗?朕封了你大柱国,为的可不是让你什么事情都跑来问朕,你自己去处理不就好了吗?!”
陆景年十分不耐烦,他跳下椅子伸了伸懒腰,振奋精神就要出门。
“时辰不早,朕要去重庆那几个新入宫的小美人儿了,前朝有什么事你看着办就好,若非特殊情况别来烦朕!”
脚步一顿,忽又想到什么的陆景年回头看向裴赞。
“无论用什么办法,你一定要确保,陆景弈不会再次活着出现于朕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