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镇是南溟国边陲重镇,颇受朝廷重视,镇上家底最殷实的富绅特地将家宅装饰如客栈一般,专门用来招待贵宾,自然从装潢到所提供的餐食都属一流,更少不了南宁的特产水果。
吃了几颗异常香甜的葡萄后,阿诺公主便坐不住了,她很想拿上一串葡萄去送给南烛,让喜欢吃甜食的他也尝尝这美味。不过阿诺公主知道,陆景弈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去找南烛,除非……
“缙王哥哥,我可以去给青衣姐姐送些水果吗?她很喜欢吃葡萄的。”阿诺公主仰头看着陆景弈,一脸小心翼翼的可怜模样。
陆景弈正在想事情,听到她的话低下头,似笑非笑道:“青衣可不喜欢吃葡萄,她喜欢的是橘子;而且她也不喜欢这种纯粹的甜,酸中带甜才是她最喜欢的。你连她喜欢什么都不清楚,还敢打着她的旗号来骗我,好大的胆子。”
阿诺公主一吐舌头,脸色微微一红:“我哪知道缙王哥哥这么了解青衣姐姐啊?缙王哥哥平日里很少打探这些,明明连我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呢!”
无心一句玩笑,竟然让陆景弈笑意顿失,换上一副黯然失落的神情。
若是真爱一人,自然会关注她的点点滴滴,想着她的喜欢,念着她的厌恶,甚至爱屋及乌。可真爱二字最是变幻莫测,两情相悦时它比金子更加珍贵;若是一厢情愿时,它便是那坑中泥淖,毫无价值。
想想自己这两年来的一往情深,到如今竟只换来步青衣的厌烦,可笑,亦可悲。
陆景弈的低落让阿诺公主一阵心慌,她连忙从凳子上跳下,扑到陆景弈的腿上,撒娇似的轻轻摇晃:“阿诺说错话了,缙王哥哥不要生气……”
“不是你的错,都是我咎由自取。”陆景弈勉强笑笑,轻拍阿诺公主单薄的脊背,“阿诺,别怪哥对你太严格,以你的年纪实在还不到谈情说爱的时候,南烛和你也不是一路人,再怎么喜欢你们都没办法走到一起。哥这都是为了你好,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阿诺低着头沉默许久,过了半晌才小声道:“喜欢一个人不就该义无反顾去争取吗?就好像缙王哥哥喜欢青衣姐姐那样,无论何时都不会放弃。”
“不一样啊,阿诺,那是不一样的。”胸口仿佛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陆景弈十分憋闷,只得不停长长叹息,“我和青衣都已经是成年人,也曾对彼此青睐有加,加上她的青襄郡主身份,我和她在一起并没有什么问题。于我而言唯一的阻碍就是,我不是她心中爱慕的那个男人,倘若没有墨归存在的话,也许结局就与现在大不相同了。”
这番话既是对阿诺的解释,也可以算作陆景弈对自己的感慨。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阿诺突然后退一步仰头看着他,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并不同意他的说法。
“缙王哥哥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自欺欺人呢?不管有没有墨归哥哥在,缙王哥哥都不可能和青衣姐姐在一起啊!”
阿诺语气笃定的反驳如同一记重锤,在陆景弈心上狠狠砸下一道裂隙。
即便是最心爱的妹妹,陆景弈也很难接受如此残酷的评价。他皱起眉头,语气带了几分严厉:“阿诺,不许胡闹!再胡乱说话哥哥真要生气了!”
“这就是缙王哥哥和青衣姐姐的不同之一啊!”阿诺不退反进,眼神也愈发坚定,“缙王哥哥一直把我当个孩子,青衣姐姐却把我当做一个大人来尊重,像这样的不同之处,你们之间明明还有很多。所以我才说,就算没有墨归哥哥在——”
“够了!”
陆景弈陡然一声怒喝打断阿诺,愤怒语气吓得阿诺浑身一抖。
长久以来一厢情愿的喜欢,以及与步青衣渐行渐远的关系,让陆景弈一直处于一种焦躁状态中。之前步青衣当众落定与墨归的关系,仿佛是一把尖锐的刀插在了他的心口,他用了无数个失眠的夜晚还有极大的耐性,这才没有让自己的疲惫暴露于人前。
偏偏阿诺的几句话,彻底戳破了他最后的防线。
想和她在一起,大概真的只能是一场梦吧?那个曾经把他视为知己的女子,如今已经连心都不肯让他碰触了,更别说回应他的感情。
所谓了无希望,不过如此。
努力维持到最后底线一旦被捅破,再想恢复常态很难很难。陆景弈已经无法在阿诺面前保持一个温柔且冷静的兄长形象,胸口的沉闷让他几近窒息,冰凉的手掌撑在桌面上,仅仅是为了保持不会倒下。
已经没有力气再坚持下去了。
苦恋无果也好,无休无止的权势纷争也罢,又或者是破碎的兄弟之情,变了味道的父子情……所有这一切都压得陆景弈痛苦不堪,一旦被击倒就再难站起。
如此憔悴的陆景弈看得阿诺公主一阵心疼,她缓缓走上前抱住他的手臂,小鸟一般依偎在他腰间。
“缙王哥哥早就明白的吧?你明明那么了解青衣姐姐,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想要的你从前给不了,以后也给不了,你只是不舍得放手啊……喜欢的人,愿意用性命去守护的人,怎么会情愿放他离开呢……这种心情,我和缙王哥哥都是一样的……”
阿诺的哭泣声是那么细碎轻悄,陆景弈却听得格外真切,就好像那流泪的声音并不在外面,而是在他的心里。
无人能够回应的爱恋,又或者是被阻隔的恋慕,那种苦痛,不同却也相同。
心底最柔软之处被碰触,陆景弈这才想起,他还有着兄长这个身份,有着保护阿诺的责任。他深吸口气将碎落满地的痛苦一一收敛,揉了揉阿诺头顶,挤出一个苦涩笑容:“阿诺乖,别哭了。你不是要去给青衣送水果吗?来,我帮你装好。”
他惯常的温柔从未消失过,阿诺带着泪花抬起头,视线中看到的,仍旧是那个疼她爱她,比谁都在乎她的温柔哥哥。
“嗯,我们两个一起装。”
阿诺擦去眼泪,瓮声瓮气的,伸出双手整理盘中剩下的水果。就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异样响动。
陆景弈和阿诺居住在宅子第二层,窗下就是汶河引来的一道明渠,除了流水声之外,窗外本不该有任何响动。陆景弈立刻打起警惕,他向阿诺比划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一手将阿诺护在身后,另一手缓缓向窗子伸去。
砰。
窗子被猛地推开,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听错了吗?”
陆景弈自言自语低道一声,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慢慢落下。可就在他刚刚放下警惕的那一瞬,阿诺突然察觉到什么,死死拉着他的袖子一声惊叫。
“不对!没有星星啊!”
惊呼声提醒了陆景弈,如醍醐灌顶一般,他顿时明白了阿诺的意思。
屋外夜色正浓,而陶镇这一整日都是晴天,推开窗户双目所见,除了浓重的颜色之外还应该有满天星斗才对,而不是死寂而纯粹的黑色!
陆景弈来不及细想,立刻抱起阿诺向房门口退去;与此同时,窗外呼啦一声响,似是幕布之类被掀开,一道寒光自窗外疾厉而入,直奔陆景弈袭来。
房门要从内拉开,二人苍茫之中后退到门口,紧贴门板反而导致无法开门。陆景弈虽没什么功夫在身,反应却是极快,千钧一发之际他临危不乱,脚尖勾过旁边放着的凳子,抄起之后猛地向袭来的那道黑影砸去。
凳子扰乱了刺客的杀招,动作稍有停顿,陆景弈便趁此短暂机会拉开房门,一把将阿诺推到外面,自己也赶紧跟着冲了出去。
这一层本安排了四名禁卫军士兵把守,然而此时那四名士兵全部都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陆景弈顾不得弯腰查看,他把阿诺扛在肩上,一边高声呼救一边向楼下冲去。
也算是机缘巧合,原本打算去找步青衣的柳潇忆突然肚子疼,这会儿正在楼下坐等热姜汤喝,雷云蔚和白月朗则陪在她的身边。三人听到呼救声下意识抬头望去,见陆景弈扛着阿诺飞奔而下,雷云蔚毫不犹豫拔出佩剑上前保护,白月朗和柳潇忆则接过阿诺公主向屋子外面逃。
宅邸外驻扎着大量的禁卫军士兵,还有沈君鸿派来的一队护卫,两方人马加在一起数量足有三百。陆景弈和阿诺公主出来之后立刻被这些士兵们保护起来,人群中却不见了雷云蔚的身影,把白月朗和柳潇忆急得团团转。
片刻后,雷云蔚却从二楼的窗子上一跃而下,沉着脸朝父亲摇了摇头:“人跑了。”
雷将军的脸色也极其难看,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倒在陆景弈面前:“末将无能,竟让刺客钻了空子,请缙王殿下责罚!”
众人惊魂甫定,还没从刚才的危险中缓过神来,作为行刺亲历者的陆景弈却已经冷静下来。他连忙扶起雷将军,两道剑眉紧紧皱起,不玩目光望向远处客栈。
“速速派人去客栈!恐怕青襄郡主那边也遭了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