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时老板的意思,好像我们有机会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沈公子?”步青衣微微惊讶。
“当然能见到,见不到就出事了。”时同醉嘟囔一声,带着几分怀疑目光盯着步青衣,“步姑娘是不是根本没把此行放在心上?都不知道南溟国那边与使团对接的,就是那位沈公子吗?”
“……哦。”步青衣老脸一红。
南溟国负责接待的人员名单一早就递交到皇帝手中,只是她此前觉得与这件事并无太大干系,仅仅依姜太后要求保护陆景弈而已,所以根本没往心里去,自然没看过名单。如今仔细想想,她还真是个不合格的护卫。
“废话说了一堆,还没说完么?吃饱了就该哪凉快哪里凉快去,总搅合别人夫妻生活有损阴德。”
眼见时同醉又要对那罐精心熬制的浓汤下手,墨归忍无可忍拍开他的手,横眉冷目,字字如刀。时同醉的目光落在浓汤上根本移不开,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就连回答都是近乎无意识的呢喃。
“啊……说完了……闻着真的很香啊……”
一个富甲一方又天南海北四处闯荡的商贾,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居然对一罐不起眼的浓汤垂涎欲滴……他口口声声说那位沈公子是个怪人,步青衣到觉得,他才是这使团中最怪的一个。
“这浓汤就清时老板带回去慢慢品尝吧。”步青衣大大方方捧起瓦罐交到时同醉手中,飞快眨了下眼,“我得去哄我们家那位醋坛子了,明天时老板记得继续给我讲故事。”
“好说好说,有这罐汤,什么都好说!”
时同醉抱着汤罐美滋滋离开,墨归的面色这才有些好转,却还是一副犹在气头上的口吻:“饼没了,汤也没了,郡主大人还是喝西北风去吧。”
“西北风那也得有人陪我喝啊,一个人自斟自酌没意思。”
步青衣全然不顾周围人投来的目光,一把挽住墨归的胳膊,大大咧咧在火炉旁席地而坐。墨归与她相比倒像个持家的主妇,嘴上虽有抱怨,却还是殷勤地盛了一大碗精心烤制的野味给她。
吃了多日的干粮和驿站饭菜,步青衣都快要厌食了,终于能大快朵颐的感觉万分舒爽。墨归没有急于追问,直至她酒足饭饱打了个哈欠,才似不经意般重提旧问。
“那位时老板究竟怎么回事?他是怎么引起太后娘娘注意的?”
步青衣一手托腮,另一手摸着饱胀的肚子,懒懒道:“说他引起太后娘娘注意不太准确。事实上太后娘娘并没有指定是他,仅仅是托我帮忙物色些见识广博又聪明的人物,我觉得时老板恰好符合要求而已。”
“原来如此。”墨归似乎明白了什么,“太后娘娘蛰伏多年,终于要下场了么?虽说需要一些贤良之才引为己用无可厚非,可是你那位偶遇来的知己可信度有多高?就这么推荐给太后娘娘,合适么?”
步青衣耸耸肩:“是否忠诚不在太后娘娘列出的参考范围内。刚才你也听到了,时老板对南溟国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了若指掌,这也证实了我此前的猜测——他绝非一个普普通通的行商。这种耳聪目明又有着秘密背景的人,不趁机拉拢难道等着被别人抢走?”
墨归仰头望着满天星斗,半晌没有说话。
步青衣半生都在江湖中漂泊,对前朝后宫所知甚少,也缺乏身在官场之人该有的敏锐性。可他不同,这十数年来耳濡目染尽是你争我夺、权力倾轧,姜太后稍有些动作他便立刻察觉这位老妇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所以他比步青衣更早地思索起一个问题。
姜太后终于决心出手与皇帝对抗,但是以她的年纪和身份依然不可能为自己争位,那么,她精挑细选出来,用以与皇帝抗衡的人会是谁呢?
首先排除的,自然是皇帝一直护着太子。
墨归突然扭头看向步青衣。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长着你儿子。”步青衣下意识摸了摸脸颊。
“你有没有想过,太后娘娘为何极力保你,又为什么与你如此亲近?”
“我原以为是性情相投,毕竟太后娘娘也是个喜欢直来直去的性情中人。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又没这么简单。”步青衣与墨归对视,眸子里泛着一丝不确定之色,“你觉得,太后娘娘对我的特殊照顾,会不会与缙王有关?”
墨归没有回答,微微皱起的眉头却肯定了步青衣的想法。
姜太后曾经为陆景弈争取与步青衣的指婚,又对步青衣几次试探观察,而后更是忤逆皇帝的意愿,直接将她收入庇护之中。对于一个见惯残酷权势争斗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极其不理智的自寻死路,然而当这种行为与姜太后扯上关联时,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太后娘娘公然护你是对皇帝的挑衅,换个角度来看,也是对缙王最强有力的支持。已经韬光养晦数十年,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太后娘娘怎会在这种时候为自己招来麻烦?如今她又特别嘱咐你保护缙王,足以说明缙王对她而言是格外重要的存在,换句话说……”
墨归的猜测尚未说完便被步青衣打断。她淡淡嗯了一声,直截了当地给了他答案。
“太子德不配位,皇帝偏听偏信,所以太后娘娘打算利用自己的力量,帮助缙王取代太子,成为下一任西平皇帝。”
步青衣这番话说得十分笃定,于是墨归便明白了,此时的她的确已经算得上是将太后的心腹。
“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好不容易才抽身而出,你却又卷进了这个泥潭里,还是最深的那种。”低叹一声,墨归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抓住步青衣的手握在掌心里,口吻中有了几分沧桑味道:“说真的,以你的性格绝对适应不了这种生活,所以这件事办完后,还是早些与太后娘娘说明吧。”
步青衣心不在焉点了点头:“我明白。其实,如果太后娘娘想要扶上位的人不是缙王,我万万不会接下这个苦差事。虽说有些事情缙王做得让我有些恼火,可是不得不承认,他心善而不失果断,有谋略却不逞强好胜,比起其他几位皇子,他的确是最适合成为君王的人。乱雪阁鼎盛的那个时代,七杀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庙堂之中有着最黑暗的角落,太多无辜之人因为皇帝的独断专行枉送性命。我不希望下一个十三年后,西平王朝仍然笼罩在这种不幸之中,也不希望有更多像我一样的人,只能作为杀手活在暗处,永远见不得光明。”
身在乱雪阁的日子并非都是苦涩,顾朝夕,秦川,南烛……那些熟悉的人,心头最重要的人,也曾带给她无数的欢乐和幸福。可是步青衣深深明白,即便是欢乐你也是苦中作乐,若是有机会,七杀之中的任何一位,谁会心甘情愿放弃普通而平淡的生活,选择背负无数血债的日子?
乱离人,不如太平犬。
“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尽管放手去做吧。无论何时,也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支持你。”拾起那只纤瘦却不怎么细腻的手,墨归轻然落吻,眸子里流动着淡淡的光泽,温润而柔和。
翻天也好,覆地也罢,又或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她目光所向,便是他披甲持枪冲锋的沙场。
墨归的陪伴一向是沉默而无声的,步青衣则清楚那一枚亲吻之中蕴藏的无数言语。她将头靠在他肩上,闭上有些干涩的双眼,细语呢喃:“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了,那应该不会再吃醋了吧?”
“理解是理解,吃醋是吃醋,两码事。”墨归哑然失笑,“至多是知道了你接近那家伙仅为将他拉拢到缙王麾下,以后我便不再过多计较,可如果你还是整天围在他身边对我不理不睬,该吃的醋我可一滴都不会少。”
“那明天我去讨些糖来,路过集市时再买些骨肉,就着你的醋味给我做盘糖醋排骨好不好?馋了。”
“你想吃什么都行,我巴不得把你喂成一头猪,这样就不会有人跟我争抢了。”
放眼远望,墨归望着驿站门口,忽然想起些什么。
“你那位时老板的事暂时先不提,我觉得你应该关心一下南烛,他最近可不太正常。”
步青衣茫然不解:“南烛又怎么了?这些日子他不是一直在跟阿诺公主玩吗?我听说他们二人玩得还挺好的。”
“就因为玩得挺好,所以才有问题。”墨归扬手一指,示意步青衣向前看。
驿站门口挂着八只白纸灯笼,略有些暗淡的光照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站在驿站门口,正围着刚刚堆起的雪人兴奋地又跳又叫。
南烛停止生长的心智被完全激发,如同孩子一般笑个不停,脸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纯真干净令人动容。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年幼瘦弱,却有着能够洞悉人情世故双眸的阿诺公主。
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夜里却还是寒风习习,阿诺公主的小脸被冻得通红。然而她顾不得自己的脸颊被风吹得生疼,见南烛蹲下认真地为雪人画上眼睛,连忙伸出一双小手,轻轻掸去他头顶的雪花。
“这个,像阿诺,干干净净的。”南烛回头,看着阿诺公主痴痴地笑。
阿诺公主也回以笑容。
周围一群闲聊的人不以为意,他们所见不过是两个孩子一样的人在做无聊的事情消磨时间,即便是笑了,也不过是孩提时代的开心而已。
可是远在帐篷前的二人却看得清楚,阿诺公主那双无瑕的眼眸里,有着与平日不同的光泽。
那是一种,懵懂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