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持续燃烧着被夜色笼罩的天空,越来越多的百姓围拢过来,讨论着刚才那一声巨响后血流成河的惨烈,就连匆匆赶来的士兵们也都面色发白,不敢直视遍地残肢断臂。
步青衣的脑海一片空白,既看不到身侧不停劝说的士兵的表情,也听不到身后的议论。她的目光一直落定在那把卷曲的软剑上,许久无法移开。
他就这样走了么?
步青衣无法接受,无法接受前几日还皱着眉与她争执的墨归突然消失的事实,更无法接受又一场生离死别,阴阳永隔。
“这位小娘子,你往后撤一撤,眼看火就要烧过来了,这里危险!”
前来救火的士兵仍然没有放弃步青衣,见她始终跪坐在大火前一动不动,只得叫来另一个士兵帮忙,二人一左一右架着步青衣的手臂将她向后拖去。
围观百姓有不少人在瞧热闹,瞧着瞧着,有人发现了不对劲:“这女人……这女人好像是青襄郡主啊!”
“什么?青襄郡主?!”
惊呼声一瞬间如潮水般传递开去,那两个士兵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步青衣是只烫手山芋,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不管怎么做总会有人要埋怨他们。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步青衣再次摆脱两名士兵的钳制,双目无神地向火光走去,脚步蹒跚,跌跌撞撞。
她想再仔细看上一看,看看桥上桥下是否有什么藏身之处能容纳墨归躲避,又或者有某个角落没有遭到大火波及,而墨归恰巧就在那里。
然而,她仅存的希望也在观察之后彻底烟消云散。
除了大火,除了死亡的味道,那里空无一人。
步青衣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她能清楚感觉到浓烟被吸入鼻中的刺激,能嗅到隐隐飘来的血腥味。这些味道于她而言并不陌生,作为杀手,有什么味道比血腥更常闻到呢?
那熟悉的腥甜味让她渐渐回忆起身为青烟的感觉,因着与某些人相遇相识相知而产生的开朗温和,被鲜血的味道逼入她心底最深的角落,沉着,冷酷,抽离掉感情的理智被唤醒。
突然,步青衣睁开双眼,眸子里荡漾着一抹冷光。
她转过身大步走向人群,与那两名士兵擦肩而过时身子向侧面微微倾斜,与那名好心的士兵轻轻撞了一下。士兵下意识将她搀扶住,意识到男女有别尊卑不同,连忙又尴尬地缩回手,低下头万分羞赧。
步青衣的脚步没有停顿,仍然大步流星向前,围观百姓们忽然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变了脸色向两旁退去,让出一条足以容纳两人并行的宽阔道路。
步青衣面无表情继续向前,走出近百步才听得身后传来士兵的惊呼声:“刀呢?我的刀哪里去了?”
步青衣稳稳地握住刀柄,微微有些遗憾。
士兵配发的都是宽刃环首刀,她并不是很喜欢这种手感,略显轻飘,不够稳重,无法精准传递杀人时那种沉甸甸的感觉。
今夜,难以估计她要杀多少人才能找到裴赞,但抓住他的党羽一个个逼问下去,总会有人说出他的藏身之处。
若是没有,那就继续杀,杀到裴赞出现为止。
步青衣一直无心于庙堂党争,她觉得那是与她毫无干系的世界,就算有很多人跟裴赞沆瀣一气为虎作伥,只要不是针对她的,那就没必要去招惹。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当重要的人被夺走,当那份能让她闭着眼睛安心依赖的温柔逝去之时,那根系在她心头,挽留她的人性,让她不至于无视生命的温度大开杀戒的弦,一声脆响,凄然断裂。
不经意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两个词。
杀人,复仇。
以她的心为原点散发出来的冷厉气息,磅礴霸烈到连普通百姓都能清楚觉察。议论的声音没有了,看热闹的闲心被吓退,所有百姓都沉默着,战战兢兢七尽可能远离步青衣,仿佛是在躲避一尊杀神。
奇异的是,步青衣的脸上反而慢慢溢出一丝微笑,那微笑不含有任何笑意,也没有半点感情和温度,甚而有几分诡异。
而就在这副诡异的面庞之上,一滴泪水缓慢流下,只是它太过干净透明,被暗夜遮掩,没有人看清。
杀吧。
无论结果如何,痛痛快快杀上一场。
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了。
在无数道畏惧目光注视下,步青衣目不斜视向前行去,很快就远离身后的火光,走入没有鼎沸人声和明亮灯火的街巷。
哒,哒,哒。
寂静之中,不属于她的脚步声听得格外清晰。
步青衣脸上的笑意更深,更冷。
裴赞的爪牙吗?又或者是他本尊?若是他本人那最好不过了,就在这里做个了结吧。
当生者生,该死者死,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走到巷子深处,步青衣止步不前,跟在身后的脚步声却没有停下,一点一点接近。
步青衣闭上眼侧耳细听。
10部……舞步……三步……一部。
当她的脊背已经能够感觉到人的体温时,步青衣猛然回身,手中环首刀同时扬起。
刀光闪现,霜寒如雪。
“见火药没炸死我,你想再给我补一刀?”
温热手掌擒住步青衣手腕,阻止了刀光落下;那熟悉的带着几分调侃的嗓音在耳侧响起,听得步青衣一瞬愣神,呆若木鸡。
“你……你没死?!”
看着眼前完好无损,仍旧一脸云淡风轻岁月静好的墨归,步青衣难掩惊讶,更掩饰不住心底深处的狂喜。
墨归松开手一耸肩:“侥幸逃过一劫。”
“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出来?躲在一旁看我笑话有意思吗?”狂喜过后,步青衣心中腾起无限愤怒,一把揪住墨归衣领。
墨归平静地看着她:“连你都误以为我死了,这等好机会怎能放过?我倒是想看看,我死之后有哪些妖魔鬼怪要原形毕露。”
“那……那把剑,还有那只断手……”
“剑是我的,手跟我没关系。”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一般,墨归伸出双手晃了晃,“骑马到桥中央的时候,我见有个神色可疑的人怀抱东西快步冲过来。大概是直觉使然,我的动作先于想法,拔出剑朝那人掷去。剑斩断了那人一只手,我这才看到他怀中抱着的东西似是火药,当时也没有时间多想,我立刻翻身从马背上跳下,直接落到了桥下的水渠中,就这么捡了一条命。”
步青衣能够想象出当时的紧迫,墨归能逃过一劫靠的是直觉和本能反应,可怜那几个部下,竟是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当场殒命。
墨归安然无恙已经算是最好的消息,先前充斥步青衣内心的绝望愤怒顿时烟消云散。她反复几次深呼吸,渐渐冷静下来,这才感觉浑身酸痛不已,脸上滚烫发热。
“刚才看你站在火边那么近,好几次我都差点忍不住走出来,想要把你拖得远一些。”墨归一声轻叹,嗓音低哑几分。他抬起手,轻轻拂过步青衣的脸颊:“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怎么出去见人?眉毛也好,头发也好,烤焦了自己都没发觉……”
他的话再说不下去,眉头微微皱起,语气里也多了几丝苦涩。
步青衣抬手去摸眉毛,才一碰触便落下一团焦灰。她心里五味杂陈,想要埋怨却不知有什么可埋怨的,偏偏又说不出担心或者是关怀的话,明明开始欢庆的时刻,偏偏相对无言,唯有沉默。
墨归看上去不似她那般心思复杂,虽然也有一阵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可他的举动还像往常一样,不经意间透出亲昵。
“我还没问你呢,不好好在学宫呆着,跑出来做什么?”他眼睛里带着一丝心疼之色,一缕缕拔去步青衣被烤焦的部分秀发。
“我是来找你的。”步青衣微微侧头躲开他的手,目光却不肯与他相对,“铅华说你要走了,我来送送你。”
墨归的时候悬在半空没有落下,安静半晌才低声道:“为什么在面对我的时候,你就不能选择坦率呢?表露一点感情有那么难吗?”
他果然明白,早猜到了她来的目的。
步青衣的心口一阵阵刺痛,沉闷得有些难以呼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已经下定决心对他说的话,此时却没有说出口的冲动了,她只觉得身心俱疲,且对自己失望无比。
自以为坚强,以为抱着为顾朝夕复仇的目的便无坚不摧。
可实际上呢?
不过是虚惊一场而已,她却为了一个男人慌了神,乱了方寸,险些变回最不愿接受的那个自己。
墨归的存在,究竟是她的救赎,还是她的万劫不复?
“青衣?”
几句质问之后,墨归明智地闭上嘴,倒不是因为担心惹怒步青衣,而是因为他看见她的手在抖。
刚才,她握刀的手还是那样有力。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此地不宜久留。”沉默少顷,墨归转身到她身侧,修长手臂将她单薄的脊背环住,轻轻一推。
那一刹那,步青衣的反应让墨归永世难忘。
她没有迈开坚定的脚步向前走去,承受过太多苦难,如今又承载了太多责任的瘦削身躯,像是被人拆去所有骨头一般,轻飘飘地跪倒在地。
没有力气了。
再没有力气坚持下去。
她所有的力量都在因绝望而爆发出的愤怒中燃烧殆尽,此时别说向前行走,她连站的力气都没有。
他怎会知道,她要用多大的力气压抑自己,才不至于在人前彻底崩溃啊!
他还活着,太好了。
可是她的软弱原形毕露。
这样有着致命弱点的她,再也不是他所追逐的那个刚强而自信的她了。
“原来……原来你对我而言有这么重要啊……”
步青衣的头颅低垂,低到他根本就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听见颤抖的声音,自嘲的语气。
“尽管笑话我吧,我就是……就是这么没用。你知道我有多后怕吗?我现在站起来都做不到,我——”
自言自语的呢喃戛然而止。
温软的唇瓣讲那些丧气话彻底堵死,一个字都不肯放出,霸道而又蛮横。
一吻封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