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外十四里有座鸣云山,山不高,风景却是附近山体中数一数二的,且山中气候舒适,冬暖夏凉,因此曾有许许多多的王孙贵族将别苑建在这里。
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越发不爱走动的权贵们渐渐舍弃了遥远的别苑,开始在都城内的住所享福,鸣云山也随之没落,几乎罕有人至。
如今还有炊烟升起的,也就只有山顶那座此心楼。
缭绕的烟气静谧无声,在略有些潮湿的空气中缓慢地扩散,扭曲,最终化为无形,只留下淡淡馨香。这样的香火在此心楼是终年不断的,天长日久沉淀下来,竟也将香炉前的两个灵位熏得颜色发暗,亦有了几分雅香。
一双纤细而白皙的手将灵位重新摆正,轻轻拭去灰尘,之后又前程地合十拜祭。
“国师、夫人在上,请保佑公子平平安安,早些归来。”
细声细气的女声夹带着轻咳,虚而无力,然而言语中那份真诚却是无可置疑的。
“阿靖。”
略显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女子面上一喜,连忙从蒲团上站起,回身:“公子回来了!”
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轻轻盖在女子脸上,顾容苏柔柔浅笑:“这里是我的家,我能不回来么?再说我不会来的话,有些人岂不是要担心得头发都秃了?”
阿靖脸上微微一红,下意识用手摸了摸头顶,小声呢喃:“哪有?我头发好好的……”
头发的确好好的,又黑又密,可她的脸色却是那么苍白,看不出一丝血色。
顾容苏垂下眉眼,忽地将阿靖揽入怀中。
他的力量很大,阿靖起初有些慌乱,而后便安静下来,顺从地依偎在他怀中,闭上的眉睫微微颤动。
“公子,阿靖不会死的,阿靖会好好活下去,一直陪着公子。”鼓起勇气,阿靖纤瘦双臂张开,环住他过于宽阔的肩背,唇边勾勒出一抹令人心安的微笑,“阿靖答应过夫人,无论天涯海角还是碧落黄泉,都会陪公子走下去,代替国师和夫人,一直一直陪着公子……”
她的指尖是那样冰冷,即便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即便已经习惯,可顾容苏还是忍不住皱眉,抓过她的指尖护在掌心里取暖。
“阿靖,再等等。”他低头向掌心呵着气,“皇帝已经有所行动了,一旦他对步青衣下手,事态必将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很快我的最终愿望就会达成。那时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去寻找最好的神医,一定有人能治好你的病。”
许诺从来都是美好的,可能够兑现的诺言又有多少呢?时间一向是最残酷的毁诺者,亘古不变。
阿靖安心地感受着顾容苏的体温,哪怕知道他的许诺很可能遥遥无期,笑容却没有丝毫减弱:“无论多久阿靖都会等下去。不过阿靖更希望看到公子能成为国师那样的人,或者成为比国师更厉害的人。在阿靖心里,公子是最聪明也是最厉害的,让公子陪着阿靖到处寻医问药岂不是屈才了吗?”
“如果精于阴谋、擅长杀人之术是才华,那我宁愿没有这种才华。”顾容苏的表情变得沉郁,眸子里泛起一丝冷色却并非对阿靖,“阿靖,你要知道,世人都追逐才华,却又畏惧别人拥有才华,出色二字是一把杀人的刀,杀的却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若非如此,爹娘他们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顺着顾容苏伸出的手指,阿静看向烟气缭绕中那两座灵位。
慈父顾风笑之灵位。
慈母容苏之灵位。
昔日荣耀时曾与一朝天子同席而坐,谈笑间定天下之策,被无数人羡慕甚至奉为神明的国师顾风笑,如今只是一块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木牌。
“顾容苏的确是风笑前辈和容苏的儿子,这是他亲口承认的。”
客栈之中,回忆起昨晚发生之事的步青衣脸色煞白,剧烈的头痛折磨得她不得不频频敲打额角。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只能猜测与顾容苏的谈话大概提到了顾朝夕,可是具体谈了些什么,她只记得一些支离破碎的部分。
“他是来告诉我不要枉费力气的。我们四处打探容苏的事情,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说他并没有隐藏身份的打算,如果我们想知道直接问他就可以。”步青衣端起茶杯,头痛导致手微微发抖,“除了他和风笑前辈的关系之外,他还表示与裴赞不过是一时互相利用的关系。原本他与裴赞约定好,由裴赞想办法将我引回都城,他负责杀我,但是因为……因为什么我忘了,总之,他现在没有杀我的打算。”
在一旁听着的铅华本不打算插嘴,可是听了步青衣的叙述后,她还是忍不住道:“怎么?你们之前没有问他是谁吗?”
“有问过啊,那次交手前我就问了,他说先打之后再告诉我。”步青衣满脸委屈地看着铅华,“后来他告诉了我们他的名字,但是并没有说他和风笑前辈的关系,这不能怪我啊!”
“那你们当时有问他和那位顾国师的关系吗?”
歪头想了想,步青衣嘴角一咧,尴尬地摇了摇头。
“……蠢死你算了!”铅华大翻白眼,一脚踢在步青衣坐的凳子上。
其实这怪不得步青衣和墨归,当时她只是稍稍一迟疑的功夫,顾容苏便带着裴赞迅速离开,丝毫没有给她留下提问的机会。
“他来找你,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这就有些奇怪了。”墨归低头沉吟,“既然他并不在乎身份暴露,那么只要任由我们去查就好了,何必特地跑来一趟主动告诉你?不觉得他这么做是多此一举吗?”
“我想他大概是不希望我们继续追查下去。风笑前辈和皇帝以及容苏之间的关系太过复杂,复杂到后来皇帝甚至不允许任何人提及他,就好像急于将他从记忆中抹除一样。会不会这其中有什么秘密,是顾容苏不希望我们知道的呢?为了让秘密继续尘封,他才不惜跑来主动告知。”步青衣半是自言自语道。
墨归点点头:“有这个可能,他之前可不像打算主动告诉我们身份的模样。”
“除了这个呢?你还觉得有什么怪的地方?”步青衣追问。
“再有就是他对你的态度。”墨归定定看着步青衣,“至少上一次我们分开的时候,他还是打算要你的命的。这么短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么突然改变了态度,又不想杀你了呢?”
步青衣一耸肩表示不知:“我很想告诉你,但是关于这部分的记忆,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顾容苏究竟对她说了什么?为什么在试图回忆这部分交谈时,她的头会加倍地疼?是因为涉及到了顾朝夕吗?又是怎么涉及的?
步青衣越想知道答案头就越疼,额头上逐渐有豆大的汗珠渗出,浑身冰冷。墨归见她疼得流冷汗,立刻起身抓住她手臂:“先别想了,你需要休息。”
“跟休息没关系,你明明知道。”步青衣倔强地甩开他的手,忍着剧痛低声道,“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是病了还是其他什么。我现在只要一想与阁主有关的事就会头疼,会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那就别去想他。”墨归用双手按住步青衣的额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一字一顿道,“只想我的事就够了。”
“……哎呦喂,真不容易,天灵盖让人砍了一刀——开窍了?”不等步青衣回答,铅华喜上眉梢,一阵鼓掌,“好样的!就照这么做!我保证明年这时候你们的儿子都能满街跑了!”
前一刻的深情凝视在铅华热烈掌声之中变得有些古怪,似乎多了些滑稽可笑的味道。步青衣无力的将墨归推后半步,痛苦表情中又带着几分哭笑不得:“你饶了我吧,离我远些行不行?再这么没时间没分寸地开玩笑,某些人可要当真了。”
“谁跟你开玩笑了?”墨归板着脸,满眼凝重,“既然你知道想起顾阁主会导致头痛,那就先不要去想他。你试着想想我,再想想其他人,看看有没有同样的情况发生?”
步青衣愣了愣,把能想到的人都仔细想了一圈,而后倒吸口气摇摇头:“没有,都没有。只有在想起阁主的时候才会头痛,包括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
铅华意识到墨归正在排除引发步青衣头痛的可能,她收起笑容,认真问道:“是想到与他有关的所有事情都这样吗?包括以前的回忆?以前有没有过这种情况?”
“以前从没有过。”步青衣再次按住额头,用力敲了敲,“任何事情,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只要是与他有关的都会让我头疼。而且……我好像少了一些记忆,总感觉有些与他有关的事情被忘记了,现在我脑子里与他有关的回忆很少很少,我却不知道究竟忘了些什么……”
步青衣忽然有些恐慌。
忘记一个人,失去与他有关的记忆,何其残忍?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唯一能证明他曾来过这世间,证明她与他之间羁绊的,不就只有记忆吗?若是连这些记忆都失去……
“青衣?”
见步青衣忽然抱住头蹲下,墨归连忙将她扶住靠在自己怀中,温热手掌遮住她的眼睛,不停在她耳边低声呢喃。
“别去想,躲开那些不需要的记忆。听着我的声音,青衣。想我的事,想我们的事,别去想其他任何人。”
想着他就够了。
因为他是绝对不会伤害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