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城下雪了。
纷纷洒洒的鹅毛大雪让步青衣想起,她是在上一个冬天初雪时被苏幕遮捡回家的,粗略算算,她从冰封之中回到人世间已经快一年整。
唯有时间,可换了人间。
原以为只有漫长的岁月才会改变许多东西,却不曾想短暂的一年半载,有些事有些人也会发生巨变,无可挽回。
秦川的妻儿都已不在人世,空余两座伶仃的墓碑,唯一的女儿也下落不明。如此惨痛的变故让他一夜之间鬓发半白,整个人如丢了三魂七魄,除了沉默之外就只剩麻木地杀戮。
十余年的杀手生涯让步青衣早就厌倦了杀伐,然而这一次对山匪的屠杀中,连她自己都惊讶于她的麻木无情。也许是因为眼看着秦川在茫茫原野之中无声痛哭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也许是因为目睹山匪肆无忌惮笑容和污言秽语后的愤怒,总之,她这一生里从未有过如此痛快的杀戮之感。
两个人,三十七条人命,一场雪,半山血红。
杀戮的过程她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事实上,从得知秦川家中变故后,她就处在一种极度愤怒近乎失去理智的状态中,否则也不会那么晚才发现秦川的不对劲。
仇恨压在心里会把人逼疯。深有体会的步青衣之所以纵容秦川去杀那些山匪,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怕秦川扛不住仇恨带来的压力而崩溃。在亲手除掉害死妻儿的仇人之后,按照步青衣的预料,出了一口恶气的秦川应该会慢慢好转,哪怕需要用很长一段时间来平复心头的伤口,但终归不会就此倒下。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秦川偏偏倒下了。
倒在了妻子和儿子的墓碑前。
手刃仇人后,步青衣带秦川去妻儿的坟墓前拜祭,本是想让他放下心结,专心寻找失踪的女儿。当时看秦川的状态也的确比之前要好上许多,至少他终于肯说上几句话了。
可就在烧了黄纸、焚了香烛准备离开时,刚刚起身的秦川突然猛地一晃向前栽倒,额头正撞在墓碑上,整个人彻底失去意识人事不知。
步青衣起初以为他伤心过度或是撞上头颅所致,小心翼翼将他扶起时才发现,情况或许不是那么简单——秦川的嘴角溢出一丝血,竟是近乎黑色的暗红!
秦川妻儿的墓距离邕城颇有一段距离,加上秦川人高马大,步青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他搬回城中,足足花了两个时辰。之后步青衣又是找住处又是请郎中,直至大夫请到客栈时已经过去三个多时辰,秦川仍双目紧闭,没有转醒的意思。
步青衣忽而有些慌张,她怕,怕秦川一睡不起,再也不会醒来。
袅袅熏烟中,步青衣紧张地站在床榻前,死死盯着郎中为秦川诊脉的手。
“这位郎君……他这病症说不太好,我行医三十多年,真没见过这种情况。“一阵折腾后,郎中起身,羞愧地摇了摇头,”姑娘还是另请高明,或者送这位郎君去京都一带寻医问药吧。这穷乡僻壤的,没有名医也没有灵药,怕是会耽搁他的治疗啊!“
步青衣听得心头一阵紧揪:“那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便是拿不出方子,您总该告诉我他是因为什么才昏倒,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吧?”
“我是真说不上来。”郎中一脸苦涩无奈,“内经有云,病或生于阴,或生于阳。通常病人都是阴阳之一有亏却或过度满溢,可这位郎君体内阴阳两气皆平和安稳,偏偏五脏六腑虚亏不调,内中损伤严重却找不到原因,自然也就没办法推断他什么时候能醒来……姑娘,没有不想医好病的郎中,我是真没有办法,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郎中说完话,竟连出诊的钱都没要,叹着气匆匆离开。
步青衣回头愣愣看着昏睡中的秦川,一时有些无措——倘若秦川能够走动还好说,大不了回到漱玉林让铅华想想办法。现在他这副模样,别说走,什么时候醒来都没个准数,要怎么带他回去?
更让她焦虑的是,秦川这病来得如此突然蹊跷,真的仅仅因为伤心过度么?
步青衣开始疑惑。
经过一整夜权衡盘算,在确定秦川仍没有转醒的迹象后,步青衣决定先克服一切苦难先把他带回漱玉林。她将秦川托给张伯夫妇短暂照顾,到驿馆买了辆马车,又从城中雇了一位车夫,赶在天黑之前带着秦川上了路。
二人的马车才刚离开邕城不到半天,县衙便送了几个长门司的人过来,正是受了皇帝的旨意前来向她问询的。不过侥幸与长门司擦肩而过的步青衣并非一帆风顺,他们的马车离开邕城第二日,便在路上遇到小麻烦。
行至邕城外四十里时,往来行人甚少的驿路上突然出现一群骑马的人,将马车的去路拦住。拦马车的共有十人,说起来既陌生又熟悉,正是在长梁镇外追击而来,害墨归受伤的那一群神秘杀手。
车夫虽是寻常百姓,却聪明得立刻觉察到来者不善,连忙停下马车敲了敲门板招呼步青衣。步青衣跳下马车,甫一见到这些人,立刻亮出短剑握在手中,准备随时可能攻来的敌人。
面上再怎么镇定冷肃,步青衣心里却是忐忑不安的。
敌方人数有十二人之多,且上次与他们交手时连墨归都吃了亏,她独自一人想要破敌方近乎完美的默契配合本就困难;眼下秦川尚未苏醒,她少不得还要顾着马车中他的安全,只怕真动起手来不单单是分神不暇的问题。
步青衣全神贯注紧盯对方的行动,奇怪的是,这一次那些杀手似乎并不为取他们性命而来,他们始终与步青衣保持着一定距离,腰间的武器也没有亮出,只是骑着马在对面原地立定。
在等援兵?还是在观察她这边的情况?
就在步青衣略感困惑时,对面一人上前半匹马的身位,一声响亮高喝。
“想救缙王,立刻返都!”
步青衣心头猛地一颤。
陆景弈?!他出了什么事?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步青衣扬声质问。
无论步青衣怎样询问,对面都反复喊着这八个字;她想要出手,却又担心马车中的秦川无人保护。
对峙约有一炷香的功夫,那些突然冒出来的杀手似乎完成了使命,一声号令下飞快撤去,似乎他们这次出现就只为了向她喊出那句话。
想救缙王,立刻返都。
陆景弈出了什么事,步青衣并不清楚,也不曾在邕城听到什么传闻。不过她觉得,若是陆景弈平安无事,那些背景颇深的杀手不可能特地跑来跟她开玩笑,除非他们脑子集体发病。
然而, 步青衣不可能顺从那些杀手的目的,为了解救不知是何情况的陆景弈立刻赶往帝都。
眼下查明秦川的病情最为要紧,而她无法抽身离开留下秦川,少不得要先把他送会漱玉林再从长计议。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在乎陆景弈的死活,只因稍加推测,她觉得陆景弈的处境未必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这些杀手特地跑来以陆景弈做要挟,目的就是让她返回帝都,对么?
换句话说,幕后主使改变了主意,不再以取她性命为目的,改成了逼她回到都城。暂且抛开幕后主使想让她回到帝都到底有什么阴谋不说,如今她与帝都再无瓜葛也不打算再回去,因此以陆景弈做要挟显然是他们目前仅有的手段。
所以她敢赌。
就赌短时间内,那个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幕后主使,不会随便毁掉陆景弈这颗棋子。
若是赌输了呢?
步青衣没有去想,也不敢想象。
她不是神,无法绝对精确预料一个神秘敌人的全部举动,也不可能化身为二一边护送秦川一边去救陆景弈。眼前情况,她只能选择把握最大也最紧急的一方。
“川哥,你一定要坚持住。”马车中,步青衣紧握着秦川干燥的手,低声轻语。
两个大活人从邕城到长梁镇要用半个月的时间,一条消息从邕城到帝都,却只需要几天时间。当步青衣还在焦急与不安的旅途中时,她的抉择,已经被许多人知晓。
传闻中已经失踪许久的陆景弈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双眼所见尽是黑暗,双耳所闻尽是隔着木板时断时续的窃窃私语,能感受到的除了孤立无援外,便是蔓延到四肢百骸的疼痛。
然而表皮上的疼痛再怎么难熬,也比不过那道横陈在他心上的新鲜的,血淋淋的伤口。
时而清醒时而昏沉间,他确信曾听到外面有人商量着针对步青衣的某个阴谋,在那个阴谋里,他是用来诱使她跳进陷阱的诱饵,那让他不安又忐忑。他打心底里不愿步青衣因他而遭遇不幸,也曾十分笃定对步青衣的感情是无私的,而非她所说的那般自私自利。
他自认,可以为步青衣舍弃一切,而这份执着终将换来她的回头。
只是时隔不久,当他亲耳听到外面又一次传来与他有关,牵扯到步青衣的那个阴谋时,他瞬间被沮丧绝望,以及微微抱怨的复杂情绪所笼罩。
“消息确实传达给步青衣了,可她完全没有回来的意思,这算怎么回事?”
“她不接受威胁也算是预料情况之一。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是很确定,她会为了那位假仁假义的皇子回到帝都。看来宫中耳目回复的消息的确属实——步青衣并不把缙王当回事,她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