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是十二岁时遇见的姜不思,那会儿,姜离还不叫姜离,叫文忡。
文忡是土生土长的小边城人士。
小边城内百姓已经近百年没有与外界来往,因此,经济与文化的发展被远远的甩在了后头。
文忡家里是做布匹生意的,自家的染坊,自家的机杼,不算顶富有,但足以一家老小活的自在。
十二岁的文忡,算是小边城内格外体面的小孩。
穿着一身粗糙的蓝色布衫,头上带着整齐的网巾,发丝儿从网巾后面的洞里掏出来,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这幅打扮,已经足以艳羡学堂里的同窗。
文忡往往也会得意,每每接收到来自同窗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文忡都会绷直了背脊,下巴微扬,眼光便自然而然的从上往下瞧。
这个角度看人,总是带着一种瞧不上眼的倨傲。
在姜家人入小边城之前,文忡一直活在自己领先一头的骄傲里。
直到碰上姜不思。
姜家人入小边城,是与小边城的城主约法三章了的,在双方互不干涉的前提下,姜家得拿出丰厚的补给。
在资源如此贫瘠的城内,如肥肉般的姜家引来无数人的垂涎。
因此,即便城主说过,不允许城内人与姜家有往来,但不少城内百姓为了傍上姜家,暗地里去巴结,文家便是巴结里的一党。
文忡尤记得,那日是年三十,城内下起了大雪,白茫茫一片下,父亲天擦黑才回来。
木板门外,是下个不停的鹅毛大雪,父亲进门后,没有立刻将门带上,于是敞开的空隙,有无数雪粒子被风卷进来,湿了门槛。
文忡窝在火炉旁,像是有感应一般,翘头往门外看。
就这一眼,埋下了日后长达一生的种子。
但见漫天飞雪下,一个穿着雪青袄子的小姑娘,俏生生的朝他看来,一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滴溜溜的,灵动非凡。
文忡长这么大,头一次见这样水灵的像刚从葡萄藤上摘下,仿佛还带着水珠子的紫葡萄般的女孩子,一时间不由得看的痴了。
父亲在他发愣的间隙,将那女孩子往屋子里拉,待她进屋后,顺手将门关上,屋内很快又恢复一片暖意。
“文忡,以后,她就是你妹妹了。”
“来,不思,他叫文忡,大你两岁,你就当他是自家哥哥,若是他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定揍得他小子屁股开花!”
文父生的一副憨厚模样,和气亲近,他冲姜不思笑,那份笑容里还带着几分不惹眼的讨好。
年仅十岁的姜不思不懂他笑容的深意,初来乍到的不适应感令她的脸上摆不出什么笑意来回应。
文父似理解了她的感受,想着小孩子之间相处应该会更迅速融洽,于是便将文忡往面前一拽,让他陪着姜不思消遣解闷。
文忡压根没想到文父会拽自己,猝不及防被他一拉,整个人扑上来,又在姜不思面前险险停住。
收势时,离她只有一只脚的距离。
文忡耳根子蹭的一下红透,鼻尖闯来的陌生的,属于女孩子独有的香气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直往他脑子里钻。
文忡脑海中不轻不重的炸了一下,他低低的呀了一声,趁文父不注意,咻的下跑了出去。
身后文父气急败坏的声音越来越远:“下着雪呢!这疯小子又跑哪里去!看回来怎么收拾他……”
文忡跑的更快了。
后来很久以后,文忡才了解,原来父亲去讨好的姜家是姜家长老阁里的七长老,而姜不思,则是七长老的女儿。
只不过,外人都不知道姜不思的身世罢了。
姜家举族迁移,七长老不得不带上姜不思一起,为了不暴露她的身世,一路上费尽心思的藏着瞒着,但藏一时容易,藏一世难。
就在七长老为以后愁苦时,文父的拜访令他看到了希望。
七长老承诺给予文家厚礼,作为回报,文家要替他养姜不思,文父一口应承下来。
此后的几年里,文忡与姜不思便以兄妹相称,越混越熟。
两人时常交换秘密,一来二去,对对方的了解,竟逐渐多过对自己的。
文忡从这一个个的秘密交换里得知了姜不思的身世,唏嘘的同时,心惊的发现了她的另一个秘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姜不思的体内,不止住着一个灵魂。
文忡是在认识姜不思两年后,开始逐渐发现不对劲。
比如,她经常忘事,前一天晚上说的话做的事,往往第二天会忘记的一干二净。
再比如,她的性子变换的无常,对他忽冷忽热。
起初,文忡以为姑娘家都这样,多少有点反复无常,变脸比翻书还快。
但很快,意识到异常。
姜不思‘讨厌’他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的不屑是做不了假的,但他们的关系,明明已经不止是兄妹关系了……
没错,文忡从来没当姜不思是自己妹子过。
他从一开始便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不是普通兄妹之间该有的情意。
但这是不应该的,因此,正他烦恼自己不该有如此龌龊的想法时,姜不思竟然主动告白了。
那一年,文忡十六,姜不思十四。
之后,他们顺理成章的在一起。
同年,姜不思的身世突然曝光,她被接回姜家。
文忡与姜不思彻底失去了联系,同时断了的,还有他对她体内另一个灵魂的研究。
他尝试过去姜家找她,但都被拒之门外。
就在文忡屡次碰壁的半年后,姜不思的亲生父亲,姜家的七长老出现在他面前。
“你愿意救不思吗?”
这是七长老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文忡不假思索的点头,七长老面无表情,又问:“那你愿意为了不思放弃一切吗?”
文忡又是想都没想的点了头。
他不知道,这一低首,再一抬首,搭进去的,是他的半条命,已经许多他不曾想到的代价。
故事从姜离口中缓缓叙出,他用文忡自称,说到这个名字时,清脆的声音总是压低一个音,宛若对过去的自己的缅怀。
燕卿卿见他面上露出一个苦笑:“我这幅样子,便是那件事里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