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过一日的功夫便过了雍州边界,来到青州,此地百姓多豪迈,就算是谁到附近酒楼吃一顿霸王餐也不会有何血光之灾,但仅限于一顿,藩地兵将虽只有几万,但个个浑身皆是豹胆,高头大汉,铁马驰疆,可与别地几十万的军队打个平手。
别看他们看起来带有凶气,但粗汉子的心里仍有着一座不染烟火之气的桃源,而“花戏”便是这引子,这戏词有伤春悲秋的咏景,亦或是唯美凄惨的离合,大多是赶考落榜的书生写的,对于他们,只有这些才能寄托当时的心境。
如果到了青州,不去听一场“花戏”,便是错过了一场修行,一场红尘的修行!
青州古原,花戏坊。
“先生,他们这咿咿呀呀的在唱什么呀,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阿喃坐在戏台前席,边挠脑袋,边看着坐在身旁出神的年轻男子。
“唱的是这……俗世不可医,”大朝寺眼眶湿润,也模仿着戏台上唱戏的腔调说出了这句话,还别说,真有那味道。
“还是听不懂。”少年将头缓缓垂了下去,声音越放越低。
“不懂好啊,咱家……也不懂,等你长大了,应该也就懂了。”大朝寺面无表情地说道。
少年突然抬起头,好像在期盼自己能够领会这句话的那一天。
戏终,人散,唯有一大一小的两人还坐在位子上不肯离去。
“我们走!”大朝寺跟着少年一同起身,缓缓走出戏坊。
台上九人脸上皆是浓厚的彩脂,站成一排,望着刚出去的二人背影,深鞠一礼。
……
大朝寺没走多远便停了下来,后面的少年没注意,一头撞上了他腰间,但还好,没多大力。
正当阿喃准备寻问为何停下的时候,年轻男子已经靠近了路旁书摊,这书摊很奇怪,有一块大匾在旁边放着,书有八字:不许翻阅,每本二两。
大朝寺拿起了其中一本名叫《阴阳》的书,不算新,但也不旧,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丢到摊主跟前。
摊主是名老人,双眼应是早年被何人挖掉,现在结了层很厚的痂,他刚一听到银子落地的声音,便迅速抓起,放进一小荷包里,好像能看见般,后又笑着脸皮说着客官走好,下次再来之类的场面话。
出古原后他们并未步行,而是乘了辆马车,青州的地形多是崎岖,有许多弯来弯去的小路,这也让从没出过门的少年感到头疼,光是在马车上,就吐了好几回。
“你且看看。”大朝寺躺在马车里,将刚买的那本书从怀里拿了出来,递给了阿喃。
少年将书接过,缓缓翻开第一页,但里面的字好像一个个游动的小蛇,让他更加头疼了,“先生,看不了,字在动。”
“闭着眼看!”
阿喃按照吩咐将脸对着书,双眼闭起来,这次很清楚,而且字很大,突然,一只小白肉虫从少年眼前爬过,他赶忙把书丢在一边,吓得脸发白,指着那书说道:“先……先生,有……有虫。”
“有虫才好,那叫‘书虫’,以陈墨为生,而一般的墨养不活,须得是卦师挥毫,再注入以浩然正气方能存活,你先前看不懂便是因为这书中的字墨已被吃得七七八八,几乎看不到完整的字了,当然,这书虫却是极好的,只要你闭眼,它就能帮你将书中不懂的文字理解,以养气传达给你,”高大男子耐心地解释这“书虫”的来由,想来以前,他是不会如此“啰嗦”的,后又带着那尖锐的腔调说道:“像这种书你就算花多少银子也买不来,因为这是一名卦师的心血,今儿个,也算捡着啦!”
卦师,也可以说是武道一类,一般武者皆是从修行路的“刀山火海”中走过,是实打实的体魄,但卦师却不同,自身修行条件极为严苛,不止有“八大金窍”,还要修一座“浮生桥”,简单来说就是能够感受天地气息的东西,所以他们探的是天道一途,讲究的是天人相术,一步走错,便会自损寿命。
少年将丢在一旁的书慢慢捡起,用嘴吹了吹封皮的灰尘,不敢有丝毫不敬,然后翻开书籍,闭上双眼,静心研读。
少年从“书虫”那了解到这本《阴阳》就是一本棋谱,因为在莽山,先生也给他看了几本棋谱,所以了解规则,会一些基础,而这本书里面有纵横十九道的各类残局解法,无上妙手,初阅时,因太过晦涩难懂,只能强迫自己看,但越看到后面越觉入迷,差点儿走不出来,昏厥过去,等到他醒后先生才说此书阴谋甚重,对于现今的自己,每日看一页已是勉强,若多读,必然有损修行。
……
崇州襄陵,鸪天大泽。
从青州到崇州约莫用了五日,而这些日子,少年没有练习那本呼息法门,而是在反复看棋谱,先生说过,若是棋理更透,此去洱海便会有更多裨益,但到洱海之前,他们先要去襄陵的大泽做件事。
崇州襄陵的大泽被大梁百姓各州称作是“天下第一湖”,碧波万顷,成群沙鹭站在泽中荷花莲头,光是大泽边的荷花丛丛,足矣让其它地方的湖泊“暗自神伤”了。
“先生,快看,那个!”少年拖着劳累的身躯在大泽桥上走着,忽然看到泽中成群金鲤跃出湖面,也构成了一座“小桥”,神情变得诧喜,这应该是从出生到现在看过最美的景色。
夕阳余晖洒下,湖面如同镶了一层金箔,三三两两的行人皆撑纸伞走过大泽桥,几名豆蔻少女分散在湖泽两岸,有一巨石横在一边,书有三字:相思畔。她们赤脚伸进浅滩,缓缓打着水花,清水濯足,好不惬意,在赤霞的衬托下,脸颊如梨花带雨般亲昵,不食烟火,而当阿喃偶然瞥见,脸似不自觉红起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
年轻男子心中并无波澜,因为这个地方已是来了许多次,终于,走到了他想要去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浣溪园。
园中没有其它,只有遍野的金莲,但如今只能抓住夏日的尾巴,所以有一些都枯萎了,大朝寺走进园中采了些莲子便走了出来,但不论阿喃怎样努力都进不去,好像有一道隐形的门。
“先生,我为什么进不去?”少年跟在高大男子身后怯懦地问着。
“园内有禁制,须得武道入品才能进去。”
“我不是在练,怎么不算?”少年一脸疑惑,想着自己这些天受的苦,嗯,确实很委屈。
“刚开金窍,一般人都需几年时间才能入品”大朝寺说后悄悄回头看见一垂头的少年,又补了一句,“当然,因人而异。”
阿喃心里想着会不会自己就与别人不一样,能够快一点长大,为爹娘报仇,这样,瞬间就又有了精气神。
年少盼立天地,白首常忆锦时。
阿喃和男子一同出了鸪天大泽,朝着前路行去……
崇州铜丹,洱海畔。
两人昨日傍夜就到了,不过阿喃非要在洱海看日出,这也就只能在附近客栈休息半日再去,但等到大朝寺去付钱时,阿喃后悔莫及,眼泪打湿了胸前一片衣裳,光一晚上就要五十两银子,这些对那男子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于那少年,那可能是自己以前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罢,也或许几辈子,等走出客栈时,阿喃嘴里就一直念叨着黑店之类的话。
洱海就在客栈的背面,走个几百步就能到,此海传闻之前是片群山,后有鹏栖于此地,化作大鲲,吐水成海,所以,现在仍有不少百姓认为此海深底定有不俗,曾有樵夫上山砍柴,路经此地,晃眼一看海面群鱼翻腾,一条金鲤跃至空中,化作金龙,腾云九霄,不见影踪,后听闻樵夫回村所言,当地百姓更加深信不疑,平时皆怀敬畏,不敢打扰。
洱海面一日之内可变换三色,晨时黑清,午时金粼,傍时绯红,一眼望不到边际,目尽之处,皆是苍茫,令人心旷。
旭日初起,一大一小的两人早早地坐在了洱海西岸,少年手持一小竹钓竿,斜躺在高个子肩头,大朝寺直挺挺的,就像一堵墙,供少年依靠。
男子手中无物,但仍保持着拿着钓竿的样子,少年看这情形也感奇怪,问他是不是没有多余的竹竿了,哭着喊着要将自己的给他。
“咱家手中也有钓竿,只不过与你的不太一样,你的,是实物,感知事物时,鱼咬钩,先到钓线,再到钓竿,最后才到你手中,必然要慢一步,而咱家的,是附近灵气聚集而成,只要鱼一上钩,便会立刻抬起,况且……咱家也懒得拿。”大朝寺给少年解释着其中缘由,因为要做到这一步,首先是要武道入品的人才能办到,所以,对于以后会发生什么,阿喃眼里放着光。
鱼饵是大朝寺到浣溪园里摘的莲子,因为这里的鱼与别处不一样,有个名字,叫‘龙须’,常人吃上一条也能延年益寿,若是低境修行武者吃了,对修行者更是道不尽的好处,这些虽好,但成本高昂,光是这饵料都颇为难得,世人都说一两金子也换不得一粒金莲子,况且,还得看运气,有些人抛下一百粒莲子下洱海,也不见得有一条,所以,钓不钓的到无所谓,人们也只是把他当做修身养性。
少年运气很好,连着下了三竿,除了第一次鱼脱钩,后面两次都有鱼上钩,有一两斤的还有一条两三斤的,虽不大,但都很金贵。
就在少年向年轻男子展示自己成果的间隙,一大群四脚黑兽从远处跑来,斗大的铁角悬在头顶两边,像牛又像牦,当地人管它们叫“泥牛”,因为他们从生下来便只能朝前走,一入海里便回不了头,就如“泥牛过海”般,化作虚无,地面尘土四扬,看这架势,起码上百只,浩浩汤汤,直直冲入洱海南口。
而洱海北岸也有成群白鹤飞来,但这鹤又与平常白鹤不同,它们,显得要更大一些,就算是一雄壮的汉子见到了它,也会心颤,通体亮白,颈部有一蓝翎,但只有一小团。
白鹤与泥牛一齐到了这洱海中央,泥牛一看到白鹤的赤喙,似发了疯般往前冲,但白鹤却丝毫不惧,振翅高昂,响彻云霄,他们用自己的利爪不停地抓着泥牛的皮毛,但好像穿了一件刀枪不入的盔甲,不论怎样抓都抓不透,反倒是白鹤的双爪已血肉模糊,当发现穿不透时,他们改变了位置,专门抓泥牛的眼睛,这一次确实起了作用,被抓坏双眼的泥牛个个悲鸣,眼中的血顺着脸颊趟到了颈部,最后滴进洱海,泥牛的两只铁角变得长了些,这是把利器,有些站在他们头顶的白鹤因为躲闪不及被刺了个透心儿凉,落进洱海只有扑通一声,就没了身影。
这是一场“激战”,双方都卯足了劲争个不死不休,直到哪方最后,这场战斗才能告一段落。
“阿喃,你看到了什么?”大朝寺起身立在石滩,看着前方的缠斗,这是难得的一次高大男子问少年的想法。
“嗯……不知道。”少年摸着脑袋,好似这样,就能让自己聪明一点儿,但于此时经常看书的阿喃,应是知晓了一些,但……不愿说。
“你看这湖面,就如同一纵横十九道的棋局,而这泥牛与白鹤就似这黑白两子,在此间鏖战,双方皆有妙手,只有最后剩下的多,就行!”大朝寺给少年说着,这次却是认真看着他,希望他能听懂,“其实这天下间的所有,都可用棋来说话,只是有的人心思浅些,而有的人城府深些,对弈双方棋力差距太大,不公平,但在这乱世,又谈何公平?”
少年一直盯着前方,心里似在想些什么,慢慢品着高大男子的话,先如今只能懂个七七八八,但有一点自己却很清楚:世人皆棋子,包括自己,也不例外。
阿喃头顶热得发烫,那颗红痣若隐若现,他极力用手捂着,想要减少些头顶刺疼,但才刚刚把手放上去,又恢复如初,但他现在似乎能感知更多的东西,并不单单只是双眼所见,神识铸成,便是入品。
七岁阿喃观海入境,初登武堂,已成“四品手”!
少年回过神来,朝着大朝寺缓缓说道:“我们能多留在这儿几日吗?”
“为何?”
“我饿了,吃完再走!”少年指了指刚放在石礁边的两条“龙须”,咽了咽口水。
高大男子没有说话,只是朝着少年指的地方徐徐走去。
“先生,你答应我啦?”
“没有。”
“那几时走?”
“明日。”
阿喃赶忙追了上去,边走边傻笑,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笑。
此去人间雪满头,抬首,不负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