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在叫,人坏掉。
迎客铃敲打木门,叮当作响。安北杨敲了敲因久坐而酸痛的腰背,放下为路南桑扇风的蒲扇,公式化地向来人鞠了一躬。
路南桑在安北杨身旁的贵妃椅上睡得正熟,像只睡午觉的布偶猫,拍拍肚皮便翻一个身,一会儿睡成一个大字,一会儿睡成一个人字。
“有客人来,一定要行礼问好。不可以丢事务所的人,我会时时刻刻盯着你的。“
这是路南桑郑重其事当着安北杨的面起草《员工守则》时再三要求的。
“盯着我?靠脑电波吗?每天睡十多个小时,怎么都叫不醒。还要我给你扇扇子,你付我保姆的薪水吗?”安北杨暗暗吐槽,成功地抑制了自己想在路南桑如玉的小脸上掐出个红印的冲动。
“欢迎光临444号事务所。我叫安北杨,是事务所的负责人。”
来人是个中年妇女,衣着华贵,容貌端庄。面容却十分憔悴,用尽全力也没遮住的黑眼圈明晃晃地显示她休息状态的不佳。
女人被突然出声的安北杨吓了一跳,两只手无意识地抓紧手提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结结巴巴地向安北杨打了个招呼,就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发。
安北杨熟练地泡了两杯热茶,递给女人一杯,另一杯放在了自己面前。
路南桑喜欢茶,而且还是个事精。故而短短三天,安北杨端茶送水打扫卫生的功力大增,也就只比苦练几年的专业跑腿小妹差上那么一点,这实在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话说回来,眼前这个女人显而易见被吓得不轻,甚至都有些神经质了。而罪魁祸首并不是安北杨。
安北杨可以理解她为什么有点神经质。她这几天整理事务所的卷宗和访客记录,发现能来444号事务所的,不是已经被惊吓过的,就是在被惊吓的路上。女人很明显属于前者,而安北杨则属于后者。
安北杨要做的,就是坐在主位喝着茶,等女人慢慢恢复过来,讲述属于她的故事。
这也是路南桑的安排。小孩原话是:“小爷现在形态是个孩童,接客户难免不便。以前客户都是刀卢他们在大厦里接下的,现在你来接待,就坐我这吧。”说着还在椅子上给安北杨让了一尺的位置。
没等安北杨回话,又一脸的痛心疾首:“对外只要说小爷是你弟弟,咱们就可以去执行任务了。”
说完后还将一个封面上写着“合同”的牛皮纸袋推给安北杨,示意她签上名字。
“刀卢?他不会剥了客人的皮吗?”安北杨接过牛皮纸袋,与路南桑开始闲聊。
“不会,他这个人很挑的。只要漂亮的皮,太丑太丧的不要。”顿了顿又补充道,“看上你的只是工作需要,以后不会了,你放宽心。”
“……我谢谢您啊。”
“不客气。”
牛皮纸袋里的白纸上的黑字歪七扭八,像极了小学生过家家的合约。安北杨捂住了嘴,尽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路南桑瞥了瞥合同,脸终究没忍住红了一红,恼羞成怒:“快签,不然让他们进来吃了你。”还磨了磨牙,“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不属于渡口的人都会被找出来吃掉哦。”
安北杨:“……哦”
坐在主位上,等待着女人开口的时间似乎有些长。等到安北杨面前的茶不再氤氲着雾气时,女人终于开了口。
“我的儿子……想杀我。”话一出口又摇了摇头,“他是个好孩子,一定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才会做出这样的事,请你帮帮我!“
一口饮尽杯中的凉茶,看了一眼没有醒来迹象的路南桑,安北杨声音低了八度:“阿姨,报案的话,出门左转三百米。您不认路的话多问路人,我们不接这种案子。”
其实事务所是接这种案子的,安北杨撒了谎。原因无他,天下母亲都会护着儿子,她实在不忍心看到一位母亲为了想杀死母亲的孩子典当掉自己的身体或灵魂,万一并没有什么怪物控制,这位母亲得多绝望啊。
444号事务所类似于常见的侦探事务所,只是所处的场景更加危险,主业便是替人查明真相,完成愿望。但是委托人支付的报酬却不仅仅只是钱,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从器官到寿命,从身体到灵魂,全都是收取的对象。
但据路南桑所说,本着公平交易的原则,事务所一向会提前将原则讲明,不会让委托人糊里糊涂地卖掉自己承受不了的物品。所以,能来到这里的,都是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的人。
女人头摇得像拨浪鼓,脸上写满了惊恐,握住杯子的手也转而抓住安北杨的手臂:“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完。他们都当我儿子是坏人,不肯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安北杨被抓得生疼,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再三保证会听她说完。她尽力了,希望在路南桑没醒之前,这位母亲可以想清楚。
看到安北杨确实没有赶人的举动,女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了紧紧抓住安北杨的手。一开口,满面泪痕。
女人名叫胡欣,在S市的资产便有几个亿,是名副其实的富婆。安北杨还在报刊封面上见过她,真是很难将眼前这个憔悴的女人和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强人结合到一起。她的丈夫十年前便去世了,只留下孤儿寡母和一大笔遗产。
胡欣的儿子名叫陈辰,性格低调,为人沉稳,几乎从不让母亲担心。胡阿姨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出这样的事。
陈辰在大学时期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女方林瑜,两人三观出奇得一致,感情甚笃。只是胡阿姨觉得女孩有些不对劲,似乎特别偏爱金银珠宝,恨不得满身珠翠,实在是有些庸俗。委婉劝过儿子几次,都被搪塞过去,胡阿姨也就由着他去了。
年轻人血气方刚,女方最后竟然还怀了孕。生米煮成了稀饭,儿子又一心都扑在这女孩身上,胡阿姨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们结了婚。
“厄运就是从婚礼上来的,”胡阿姨的眼泪将粉底液冲刷得斑斑驳驳,愈发显出她的苍老。“我就知道不该让他们结婚。”
婚礼当天新娘一身金银,俗不可耐。胡阿姨听到宾客的嘲笑,却也无可奈何。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本是晴空万里,却在新人交换戒指时凭空一道闪电劈来,正中不远处的槐树。一位宾客的衣角还被四溅的火星烧了一个大窟窿,好不狼狈。
更诡异的是,正冒着白烟的槐树后缓步走出一名道士,手中拂尘一挥,一指新娘,“妖孽快出来,休害人!”
新娘吓得快晕了过去,只得强打起精神:“道长看错了吧,我是人,并非妖怪。”
道士摇了摇头:“不是你,而是你身上附了一个噬宝妖。此妖平生最爱食金银珠宝,不尽不休。它见你夫家家财万贯,起了贪念,便附着在你身上。所以才有今日降下天雷,予以警戒。”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宾客们窃窃私语,自发地离台上的新人更远了一些,看着新娘的眼神也开始意味深长起来。
开玩笑,他们也都是s市有头有脸的家庭,万一被这什么妖怪缠上,岂不是是晦气一辈子?
新郎搀扶新娘的手却没有放开,急切地问询道:“道长,这妖可会对我妻子有损伤?求道长救她,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道人大笑:“老道看你如此有情义,便帮你一帮。这妖还未长成,暂时不会对她造成什么损害,用药物便可驱除。”看了看新娘又说道,“只是她身怀六甲,暂时不能服药,免得伤及胎儿。这样吧,老道再赠你一物,就当作积善缘了。”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红莲挂坠扔给新郎:“这是消业莲的幻身,是我一位僧友所赠,戴上它便可压制这孽障。”
“只是这业障在你身已久,只能慢慢剥离,不可操之过急。老道这还有一位药方,待生产过后定要每日服用,不出十年定收了这妖物。”
胡阿姨拿出一张古旧的黄纸,上面的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安北杨看得吃力,正准备让胡阿姨收起来时,纸条却被身后的一只小手抽走了。
“涂月无根水,葭月梅蕊……这道人的方子有点意思。“路南桑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将古方折一折便收进了口袋,扬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安北杨一把抱起他放在腿上,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路总,你这样会吓跑客人的。”又对着胡阿姨笑着介绍,“这是我表弟路南桑,来打暑期工的。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见怪。”
路南桑也不挣扎,甚至还在她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好,眯了眯眼,也在她耳边说道:“她走了不是正合你意?”又搂住安北杨的脖子,在胡阿姨看不到的地方恨恨地拽下一根安北杨的银灰短发,“不许叫我小孩子!”
“囧,他怎么全听到了?莫非真是靠脑电波监视我?”安北杨被扯得后脑一痛,心里默默刷了几千个“小王八蛋”才觉得好受些。她可不敢报复回去,真做了的话明天大概就魂飞魄散了。
胡阿姨愣愣地看着两人的互动,直到安北杨出声提醒才缓过神,眼泪又流了下来。
“抱歉,看到你们这样,让我想起了以前我儿子也喜欢这样窝在我怀里给我唱儿歌,他真的是个乖孩子。”
莫名其妙变成路总母亲的安北杨不顾路总黑脸,自觉扳回一局,心情大好,忍笑递给胡阿姨一张纸巾。胡阿姨擦了擦脸,这才继续她的故事。
“按时吃药的林瑜果然正常了许多,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在逐渐好转,她还为家里添了一个男孩,我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陈辰还给他起名叫陈愿,就是希望心愿顺遂,林瑜早日恢复。可是就在小愿六岁生日那天,正切着蛋糕的林瑜突然疯了一样将刀对准了我,还说是我要害她。要不是小辰用手替我挡了一下,我可能就……”
“我们都怀疑那个怪物占据了林瑜的身体,但也联系不到道长,实在是心急如焚。家里是不能呆了,万一再伤人怎么办。我和小辰商量了一下,就把林瑜送进了一家疗养院,嘱咐她们按时喂药,以免伤人。小辰还每周都去看一看她,有时还带着小愿。”
“可谁知道,三个月前,小辰和小愿看完林瑜后就失踪在了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