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坐在子球C5号上,它是从地球上分娩出的第五个孩子,是地球身上割下的肉。地球一点一点远去,原来的摩天大楼也和瓦房一样,像一只只蛤蟆趴伏在地上。唯有宽广的草原,悠长的河流,绵延的山脉,依旧从容坦荡地展现着远古风貌。
C5号子球前方已经有四个哥哥姐姐在开路了。地球母亲共计要生产出九个子球,这九个子球连成一线,如一行南飞迁徙的大雁。领飞的老大哥,身躯最大,后面依次缩小。在飞往@行星系的旅途中,划开一道如铧犁翻土的太空路。
云层如薄冰浮水一般,望向地球,曾经多么喧闹的地球,现在寂寂无声。车流早就看不到了,曾经让一些女人尖叫的豪车,跑车也看不见了。
C5质量近7万亿亿吨,是地球肚子里孕育出的第5胎。头胎重达11万亿亿吨,以此向后体重递减。而孕育每一胎都消耗了人类空前的人力物力。人类在地球腹内建造了九颗硬核——全部用重金属打造而成。里面装有水、物种、食物,大气等人类赖以生存的资源。也建有人类庇护所,那是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而地球的每一胎都近怀了十年,分娩更是靠“地球顶”和行星发动机推动完成。
我不眨眼睛地望着母亲地球,翠绿,湛蓝,组成了你的本色。我们人类一代又一代,吸吮着你翠绿的**,渴饮着你蓝澄澄的血液。现在就要离开你了,永远永远的离开你了。到星球毁灭,宇宙再爆炸,都不能再见你了。说好的要一起走的,说好的要一起坐在翠衫峰上,让我依着你的肩膀看地球一离一离远去的。说好的,说好的……
空中传来曲声 5351 615……往事袭上心头。你的笑容,你身上的气味,你说话的表情,你的声音,朦胧在我眼前。我慢慢地伸手去摸你那如秋月般的笑脸。一滴眼泪,滑过我的指尖,冲破了朦胧的梦幻。笑脸如一盘散开的沙,似一滴摔碎的水珠开散而去。
我翻开你留给我的日记本。
Z1970年7月1日天大晴
“原谅我,原谅我!你越是对我那般的好,我的心就越愧疚的厉害。今生遇到你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只怪我命不好,没能早点遇到你。原谅我的决定,我真的不能再做自己了,不然我会疯掉的!”
眼泪啪嗒啪嗒打在纸页上,碎成水花。地球已经小成一点了,像你脖子上挂的蓝玉石。我是有一生的时间来翻你的文字,来回忆我们的地球时光的。
Z1810年3月12日春灰
“春,还是那样的春,乏味的千篇一律。人人都穿着灰色的衣服,带着灰色的表情,连天都灰沉沉的。云儿似汗湿后,灰尘斑斑的背心。鸟儿也懒得叫了,长嘴插在灰翅膀里,活像冬日里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今天我去了国家图书馆,图书馆空荡荡的。灰尘压在书上,比书还厚。我抽了一本诗,觉得那诗人有趣。莫非当时的春比现在的春好?当时啊当时,现今怎么把诗都埋没在灰尘中了呢?
三月春感
漫漫寒冬春羞临,几番烟雨未动神。
忽见田头春耕忙,耙开衰草又年春。”
我惊奇的发现,她翻开的竟是我爷爷的书。我爷爷是一个诗人,活了整整500岁,正是五行山压孙猴子的时间。不同的是,孙猴子500年后才开始他的生涯,而我爷爷却自杀了。虽说是自杀,我是主谋。
我爷爷那个年代,应该算是文艺复兴的黄金时代,至少可称得上白银时代。那时的文豪辈出。经典作品,灿若星河。诗歌、散文、小说、戏曲……都空前繁盛,每一样都比肩盛唐的诗歌。当时的人们,精神享受也达到顶峰。那时的人们都把自己的灵魂放在兜里,手插着兜儿,随时可以掏出灵魂来谈心。但谁也想不到人类会无欲的那般的快,生活的颜色会变的那般的快,像大火漫过衰草一般,留下灰黑色的尘灰。灰色的鸽群,又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绕圈子了。
我爷爷对着那盆兰花待了三天三夜了。他看开了三朵小白花,又看落了三朵小白花。他曾为一朵小花慢慢开放,而手足舞蹈,也因为一朵小花凋落而悲伤,泪流满面。那时他已经477岁了,还跟个小孩一样。
他早就活烦了,我知道的。早在我奶奶死后,他就活烦了。他之所以拖缠着还不死,是因为他是一个诗人,他不能容忍自己死在这样灰色的环境里。他曾出游世界,只为了寻找一个能让他的灵魂安息的地方,但都无功而返。因为当时的世界是一色的——灰。他无法说服自己死在这样的灰色世界里。
马路上汽车像乌龟一样,咬着尾巴走着,一塑料袋儿在车顶上翻滚而过。花儿,自有她以来,从没有遭过如此的冷落。在这个恋爱,结婚生子都可以由机器人代替的年代,花,只有空开又空落,纵使开得浓艳稠密,却也不过徒增悲凉与忧伤!
我留下了家族的诗人的基因,那无疑是个怪胎基因,一个不知人事的异类。只有傻子才会去感受花之凄切,世之颜色。
“我知道世界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人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我爷爷说。“人类的目的性太功利化!”我爷爷接着说。
那时候人类对基因的掌控已经达到了一个尖峰。社会需要多少什么样的人,就会在人类基因的家族库中,造出丝毫不差的人来。比如我就是个例子,社会本来不需要诗人,但又担心诗人绝了种,就造出一个来。我的家族被贴上诗人库的标签,源于我爷爷。他是当时古诗大文豪。他自己说,他一生写的诗,三分给世人,三分给叶如花(我奶奶),三分付自然。那给自然的诗写得最好,却从来没给人看过,都是提笔填墨,毫笔挥就,然后付之一炬,算是送与自然。
说到造人,人类还是有绝对的恋爱,婚姻自由的。但生小孩儿要经过一套过滤重组器,它能把不健康的基因排除在外,把国家需要的后代组合出来。这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无欲。但XX国报出一则令人骇然的消息:称XX国政府要造就一位超级游泳手,竟在一对夫妇的基因中插入了剑鱼的基因。这则新闻无疑是世界进入无欲社会的导火索。人们早对这个物质享受空前峰上,精神享受又无突破口的状态束手无策。人们是一下子就超然了,无欲了,变灰了。当时的人们像吸了毒,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又似飘飘欲仙之态随处可见。
其实我爷爷只说对了一半。基因的暗地操作,只能让人灰心,而让人心死的,却是人类进入了一个没有秘密的时代。科技的发展,扒掉了每个人的西装面具。人们仿佛又回到了伊甸园,赤身裸体行走在人世间。那时候只要你想知道什么,没有查不出来的秘密。秘密一词就此绝种。前面的女生,姓谁名谁,经历了几次感情,分手的原因……只需问一下,一个叫“脑随仪”的设备就回答一清二楚。这让人类无可奈何,在这个毫无隐私的社会生活,人类连一叶遮羞的树叶也没有的时候,就只能哀大莫过于心死了。
我翻开你日记的第二页:
Z1870年3月13日银月如钩
今天我又读了那老人的诗。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叮咚!主人,诗人之之,477岁,尚活人世。”该死的“脑随仪”,让我思索都不能。咣咚一声,我关上了那个讨厌的家伙。我一连读了之之的几首诗。有几首我是反复玩味的。
望春山
日暮早花开,抬头燕子来。
风吹云不动,遥望如春山。
我也似看到了,紫燕低回来,暖风吹花开。春树压暮云,山青如漆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迷上诗的。只知道我曾经深爱的他,搂着一个女人喊我表姐之后,我就像跌入了深谷。眼见得世界都是假的,如一幅幅画一般,一张张地展开,又一张张的合上,又会展开,合上……
我曾望着镜中的自己,捏着那如肥猪的脸,骂道:“你这个蠢猪。”我讨厌死自己了。是诗让我远离了这个世界,远离了自我,却又奇迹般地了解了自我,亲近了自我。多好的诗儿:
送白蝶
春来花未开,早有白蝶来。
飘飘春芽旋,看样比花甜。
春水流
春来也无声,万物始放开。
绿水悠悠去,流向不老山。
霎那间,白蝶如大片的雪花,飘忽忽,跳闪闪在开满花儿的山谷中。花香扑鼻,由蝴蝶翅膀的煽动,一股一股地送来。山谷旁,春水在石上潺潺流过。山又换了青颜色,像个理了发,换了新装的青年侠客。妈的,怎么又想起他了——喊我表姐的贱人。我忙读下一首:
致褚时健
日暮彩霞飞,如落云天外。
西山压下去,东山再起来。
褚时健是谁?是之之的朋友?
“叮咚!主人,褚时健是上上上上...世纪的烟草大王,中国橙王,他......”
“闭嘴,怎么又开机了?不是关上你了吗?”
“主人,已到饭点。早已被您的胃袋自动唤醒,主人,民以食为天,龙体贵安!”
砰一声,我合上了书。走近智坊食堂。张开嘴,智坊机器人小惠惠,喂了我吃,喂了我喝。我看见有好多男人,吃饭都闭着眼。
地球没了影,我抬头望着星空,一颗一颗的星子,不再跳动。难道真如一个诗人所说:星星的闪烁,是因为听到了草虫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