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虎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有两个月下不了炕了,请了医生,也吃了不少的偏方,不见好转,为此,兰珍着急上火,她能做的,就是变着花样的给他做些可口的,但是,他却一口也吃不下,看着躺在炕上,整天对着房顶犯愣的父亲,震华难过极了。
那天,学校放假,她从学校回到家里,对父亲说:
“爸,我这几天都有时间,您想干什么就对女儿说。”
“爸倒是有个愿望,就是担心误了你学习。”大虎说。
“没事,再有一年,我就毕业了,我决定回到母校教书,到时候,我会天天陪着您,您说吧,想实现什么愿望?”震华说。
“爸只在村里的私塾念过书,还没去过大学学府,当年,我给一个有钱人家做活的时候,听人家说过,大学学府气派,有一大屋子的书,还有高楼,当时我就想,要是这辈子,能有机会去大学学府,亲身体验一下,这辈子也没白活,我要说的愿望,就是让你带我去你的学校看看,让我也体验一回当大学生的感受。”大虎说。
“爸,我答应您,这两天我就安排,不过,听我妈说,这些日子,您总是吃不下饭,您要是答应我,每天强撑着把饭吃了,我就带您去,您不是想去看看,一大房子的书,是什么样的吗?那你就得把身体养好了。”震华说。
“爸听你的。”大虎答应了。
要想干成一件事,大虎是有恒心,有毅力的,自打女儿震华告诉他,只要是养好了精神,就帮他实现愿望,带他去大学体验生活以后,大虎便强撑着自己,站立起来,一开始,借着拐杖的力量,他能在屋里走几步,兰珍看他走路吃力,便上前搀扶,他告诉兰珍,他要靠自己的力量,走遍震华的学校,体验到高等学府的味道。
对于大虎的固执,兰珍也没办法,她只好在旁边保护,有一天,大虎在屋里练习走步,她去邻居婶子家串门,就这么一会的工夫,大虎柱着拐杖走出了院子,他要去附近的山上锻炼,当他路过金昌硕家的时候,正好碰上金昌硕从自家的院子出来,他问大虎,要去哪里,大虎说,他要去附近的山上走走,金昌硕拉着他的手说,那可不行,万一摔着了,可不得了,可大虎的脾气就是这样,一旦他认定的事情,一定会坚持到底。
眼看着阻止不了大虎,金昌硕便去大虎家,通风报信,哪知,到了大虎家,却没有看见兰珍,你想,金昌硕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腿脚也不灵验了,他只好回了家,兰珍在跟婶子聊了一会儿天后,回到了家里,却发现大虎不见了,她急的四处寻找,也没有找到,她心想,这下坏了,要是大虎找不见了,她都没法跟儿女交代,尤其是震华,正在为大虎去学校的事情,做着各种准备。
邻居婶子知道大虎不见了的消息后,发动儿子媳妇跟着兰珍一块寻找,很快,金昌硕告诉兰珍,他看见大虎,往山里去了,兰珍埋怨金昌硕,应该拦住他,金昌硕说,就他那脾气,谁能拦得住,顺着金昌硕指的方向,兰珍他们走了半天,才找到了大虎,此时的大虎,正躺在洒满阳光的山上,闭着眼享受呢,看到大虎像个孩子,兰珍气的,上前轻轻的照他的身上,掴打了一下,嘴里抱怨道:
“你这个死老头子,怎么不言语一声,就跑到这里来了,你说,要是有个好歹,你还能去大学吗?”
“我这样做,就是为了去大学,我听女儿说,大学校园可大了,比咱沙峪村还大,我要是不锻炼,到了大学,我怎么走啊,总不能让女儿背着吧。”大虎说。
“你总是有的说,这回,咱得说好了,锻炼不反对,但只能在院子里,如果再发生今天的事情,我就跟振华说,大学咱不去了。”兰珍说。
“那可不行,我照你说的做,行了吧?”大虎说。
就在大虎在家锻炼的时候,山子气喘吁吁的跑来,他告诉大虎,他父亲金昌元回来了,大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山子又说了一遍,然后,招呼兰珍跟着他去了山子家,一进家门,看见了满头白发,驼了背的金昌元,坐在凳子上,见到大虎和兰珍,金昌元起身走到大虎跟前,他指着大虎说:
“你才比我大一岁,怎么老成这样了?”
“你比我还小一岁,怎么也成了驼了背的白胡子老头啦?”大虎说。
两个人话说的轻松,但是却都老泪纵横,大虎让山子把金昌硕找来,他说,当年的哥三,总算是在十几年后,后团聚了,金昌硕在见到金昌元的那一刻,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说话几度哽咽,三个当年的小伙,如今的老头子,紧紧的拥抱在了一起,兰珍和玉儿,也在旁边流泪。
金昌元告诉大虎和昌硕,他在劳改的十年间,锻炼了身体,洗涤了思想,别看他岁数大,可身体挺硬朗,他在改造期间,最挂念的是孩子,他知道,失去父爱的孩子,生活是多么艰难,当他得知,梅子在临死的时候,把山子托付给大虎,让大虎把手艺传授给山子的时候,他哭了,他要感谢梅子,感谢大虎,感谢所有帮助过他的人,他跟大虎和昌硕约定,他们老哥三个,要每天聚会,谁也不可以不打招呼就先走。
可能是年岁大的缘故,回忆成了老哥三个的家常便饭,可不管怎样回忆,金昌元都不提韩三这个名字,大虎知道,金昌元还忘不了韩三对他的伤害,他不想让金昌元带着仇恨,过完剩下的余生,他本想把韩三忏悔的事情告诉他,取得他的谅解,可当他把想法告诉玉儿的时候,玉儿则告诉大虎,这件事全家都在瞒着他,担心他知道,韩三回村定居,他会找他算账,这件事,大虎就暂时放下了。
一天,大虎、金昌元、金昌硕正在大虎家的院子里聊天,韩三的儿子韩有才,慌慌张张的跑进了院子,金昌元不认识韩有才,他问大虎,这个后生是谁家的,大虎说,是韩三的儿子,金昌元一听,脸立马耷拉下来,他问大虎,韩三的儿子,怎么会出现在沙峪村,大虎告诉金昌元,韩三一家,已经搬回了沙峪村,这个时候,就见韩有才跪在金昌元面前说:
“我父亲听说昌元叔回来了,坚持要见昌元叔一面,他要当面跟昌元叔道歉,您能给我父亲一次机会吗?”
“你说什么?要我给他机会,没门,就是我答应了,我过世的父亲,也不会答应。”金昌元说。
“昌元叔,我知道,我父亲做了对不起您的事情,可他知道错了,他想为自己的行为忏悔,你就给他这个机会吧,实话跟您说吧,他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您难道愿意看见他,带着遗憾离开人世?他想干干净净的走,您就成全他吧。”韩有才说。
“昌元,要说记恨,咱哥三都是受害者,可是,咱们都到了这把年纪,什么事情,都应该看清楚了,咱们给他一次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不要带着痛苦活着,也不要带着痛苦离去,听我的,咱们哥三去见韩三,听听他要对你说什么。”
在大虎的劝说和韩有才的央求下,金昌元不情愿的来到了韩三的床前,看见当年被他伤害的小伙子,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韩三感慨万千,他恨自己不早点愧恨,早点反省,那样他还会留给自己一些时间,再跟哥三个,重新相识一场,他用乞求的眼神,看着金昌元,他让儿子把自己扶起来,他要向金昌元郑重的道歉,由于身体极度的虚弱,在儿子扶他起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刷白,呼吸也跟不上,儿子几次劝他躺着道歉,他都不肯。
他用微弱的声音告诉儿子,在他弥留之际,能够见到金昌元,还能与这样的方式给他道歉,已经是他最大的满足了,他对金昌元说,由于他的贪婪和自私,害了他一辈子,他要说声‘对不起’,他说,他这一辈子,做的亏心事太多,沙峪村的乡亲,并没有放弃他,用善良的胸怀,接纳了他和他的一家,这样的真情,他这辈子是还不清了,他记得,在没有忏悔的日子里,他经常噩梦不断,回到沙峪村的日子,是他一生睡的最踏实的日子。
他真诚的希望,金昌元能够接受他的道歉,看着日子不多的韩三,金昌元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与大虎和金昌硕不同,这十年来,他没有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对于人与人之间,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感受不深,他的记忆,仍然停留在他的过去,你让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改变自己的思维模式,把伤害自己的人,当成朋友看待,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但是,他能够坐在韩三身边,倾听他的道歉,已经迈出了一大步。
韩三在说完那段,他酝酿已久的话以后,松了一口气,看得出,他把包袱卸了,释然了,他的两手摊开了,平静的躺在床上,均匀的呼吸着,身体也变得柔软,儿子韩有才叫了他几声,没有得到回应,大虎走近韩三,看了看,他告诉韩有才,准备后事吧。
韩三走了,没有带着遗憾走,大虎让山子亲手给韩三,打了一副棺材。
送走了韩三,大虎告诉震华,他现在的身体,锻炼的不错,柱着拐杖走两个小时,不是问题,他想实现去学校的梦想,震华在评估了父亲的身体以后,决定帮助父亲实现愿望。
虽然说,震华让父亲锻炼,但是,她并不是说,真的让父亲走路,为了父亲的愿望,她背后做足了功课,在父亲锻炼期间,她找到了她的好朋友,也是大学的同学李想,李想的父亲,是机械厂的厂长,厂里有一部吉普车,为了能够借到这部车,震华特意跟着李想,来到了机械厂,她把父亲的愿望,告诉了李想的父亲,李想的父亲,为震华的孝心感动,他告诉震华,周日,可以把车借给她用。
震华了解父亲的个性,他一旦进入学校,肯定会忘记疲劳,不看遍了学校,他不会甘心,但这样一来,身体就吃不消,为了防止出现意外,震华特意去医院,租了一辆轮椅。
震华的同学,在得知她父亲要来学校以后,自发的成立了一个临时接待小组,这让震华非常感动,为了完成父亲的愿望,每个同学都做了很多,一切准备停当以后的一个周末,李想的父亲,派来了吉普车,接大虎去学校,盼望这一天好久了,终于来到了,大虎激动的问兰珍:
“我穿这件衣服精神吗?我的脸色差吗?”
“你都问了多少遍了,精神,不差,不过,到了学校,你可得听震华的,不能耍性子。”兰珍说。
“那还用说。”
在同学的搀扶下,大虎坐在了吉普车,在车里要发动的时候,来了好多乡亲,他们听说了,大虎去大学参观的事情,来为大虎送行,其中,金昌元对大虎说:
“你可不是一个人去的,你代表的是沙峪村的乡亲去的,你不光是参观,还有个任务,回来的时候,要给我们描述大学的见闻,让我们也了解了解,高等的学府是什么样子,但是有一样,老胳膊老腿的,可千万别累着,我们大家等着你回来。”
看到乡亲们期许的目光,大虎顿感身上有一种责任,他告别了乡亲,坐着吉普车,离开了大山,离开了沙峪村,离开了熟悉的乡亲,吉普车下了山道后,疾驰而去,先别说到了学校会看到什么,就说这吉普车吧,大虎是第一次坐,之前,他坐过的车,除了驴车,就是马车,其中最快的当属马车,车把式一鞭子,马儿便飞奔而跑,可马车再快,也比不过吉普车,他跟女儿调侃到,看来吃草的再棒,也跑不过喝油的。
几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达了大学校园,震华的同学,早就等候在门口,大虎下车的同时,同学们便把轮椅,推到大虎面前,他问同学们,这个是干什么的,震华说,是代替他的腿走路的,大虎说什么也不坐,他说,坐在上面还要人推,怪难为情的,推轮椅的男生告诉大虎,他很愿意效劳,眼看着到了午饭的时间,在同学的引领下,他们一行人来到了学校的食堂。
一进食堂,眼前的一幕,让大虎惊呆了,一条横幅挂在墙上,上面写着‘亲爱的父亲,您的心愿,我们帮您实现’,看到这副字的时候,大虎的眼眶红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表达他对这些孩子的感激,食堂的大师傅,把准备好的热菜热饭端上了桌,还特意拿来了一瓶酒。
在同学的搀扶下,他坐上了餐桌,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老泪纵横,他在想,自己就是一个山里的木匠,一个平庸的不能再平庸的人,竟然受大学生如此高的礼遇,还是新社会好啊,在旧社会,这样的事情,只有在美梦中,才能看到,但那毕竟是梦啊,那个时候,也有高等学府,可那门不是朝咱穷人开的,如今自己的女儿,不但上了大学,还帮自己圆了梦,他认定,这辈子,值了。
吃完了午饭,震华带着父亲,来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图书馆,在来之前,父亲曾经多次让她形容,图书馆有多大,能放下多少本书籍,她只能告诉父亲,大,能装不少书籍,可在大虎的脑海里,想象不出图书馆的规模,震华带着父亲,进了一座三层楼的图书馆,她指着三层的楼房说,这里面装的全是书,而这还只是学校图书馆的其中一座,震华的话,把父亲震到了,尽管来之前,他做了很多的假设,可真正的图书馆,还是大大的超越了他的想象。
在进入图书馆以后,图书管理员,把舒适的椅子,放在了大虎的面前,管理员告诉大虎,需要看哪方面的书籍,可以告诉她,她愿意效劳,大虎随手从旁边的书架上拿了一本,他端详了老半天,就是不肯翻阅,管理员告诉他,这里的书,是免费看的,大虎小声的跟震华说,他的手有老茧,怕把书刮破了,震华听了,心里难受。
参观完图书馆,震华带着父亲,参观了礼堂、教学楼、宿舍,所到之处,同学们都准备了惊喜,一天的行程就要结束了,大虎还有些流连忘返,震华告诉他,只要身体允许,她还会带他去更多的地方,临要回家的时候,大虎握着每一个照顾过他的同学的手,表示了感谢,那场面真像告别战友一样,难舍难分,尽管只有短短的一天的接触,但感情是深厚的,同学们非常尊重和钦佩,这个来自大山里的,渴望学习的震华的父亲。
吉普车把大虎送回了家,惊喜还在等待着大虎,乡亲们聚集在大虎家的院子里,等待着大虎的归来,屋里坐不下,大家就搬个板凳,坐在院子里,身体有些疲惫的大虎,看着这些渴望了解大学信息的乡亲,他忘记了休息,他让兰珍给搬个凳子,坐在了大家中间,他的屁股刚坐稳,金昌元好奇的问道:
“大虎,大学大吗?”
“大,简直是太大了,这么跟你形容吧,不算上咱沙峪村的山,得有咱们好几个沙峪村大,咱们这里都是小平房,人家大学里,都是高楼大厦,一座挨着一座,就连震华他们住的宿舍,也是好几层高的大楼。”大虎说。
“妈呀,我要是去了,看见那么多高楼,还不得眼晕啊?”邻居婶子说。
“你不是最想看看,那里的图书馆有多大吗?看到了吗?跟你想象的一样吗?”金昌硕问。
“我正要跟你们说,震华学校的图书馆,比我想象的大多了,好几层高的楼房,里面装的全是书,震华跟我说,我看到的,还只是其中的一座,那里的书,不用花钱就能看,我坐在那就想啊,咱们怎么就没赶上好时候呀,要是倒退几十年,咱们都有机会去那里看书学习,不过,咱们的女儿,帮着咱们圆了这个梦,知足了。”
“大虎,你就知足吧,至少你能亲自去高等学府体验一下,当然,我们能够坐在家里,听你讲述高等学府的情况,我们也该知足了,就盼着咱们的子孙,今后都能有机会进入高等学府,咱沙峪村出更多的大学生。”金昌元说。
夜也已经很深了,看着人们仍然兴趣不减,兰珍没有打断乡亲的问话,她太了解大虎了,给乡亲解答问题,是他最快乐的时刻,就像当年,他免费办扫盲班,不厌其烦的给乡亲讲课,夜里备课到深夜,如果这个时候,阻止他,无疑是对他最大的打击,兰珍回屋,把夹袄拿来,披在了他身上。
第二天一早醒来,大虎告诉兰珍,他的关节好像没有原来那么痛了,不用拐杖也能走路了,兰珍叮嘱他,不要太大意,毕竟年岁在那摆着,他跟兰珍说,他要独自出去走走,有了上次他独自去山上,为了找他,害得兰珍把乡亲都发动了的教训,兰珍死活不让他去,他告诉兰珍,这次他要去祖坟,要把昨天的见闻,跟祖宗们通报一声,他还说,他积攒了好多的心里话,要对他们说,在得知了大虎的目的以后,兰珍同意了。
临去的时候,他带了一瓶酒,拿了一兜花生米,柱着拐杖,去了祖坟,在去的路上,碰上了大田队长,他问大虎,这是要去哪?大虎告诉他,想去祖坟看看,大田队长说,不年不节的,怎么想起去祖坟看看?大虎说,就是想他们了。
看着祖坟上长出了很多杂草,大虎把酒和花生米放在地上,他把每一个长辈的坟头的草,都拔了一遍,看到了坟头上露出了新土,他选择了跟他感情最深的爷爷的坟前坐下,他把酒和花生米摆在坟前,给爷爷坟上倒了一口酒,放了一粒花生米,然后,自己喝了一口,也吃了一粒,一口酒下肚,他认为和爷爷找到了共鸣,他打开了话匣子,他接下来要对爷爷说的话,是他几十年积攒的话,如果有旁人在场,恐怕他还无法开口说。
“爷爷,我先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昨天去了您重孙女念的大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您形容它,这么说吧,就是您想象的天堂,我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沙峪村的乡亲,我知道,您生前的最大愿望,就是要您的子孙,好好念书,做个有出息的人,我今天可以自豪的跟您说,您的子孙做到了,在几十年的人生中,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我没有放弃努力,我所做的一切,我认为是值得的,我没有给您老人家丢脸。”
他又走到父亲的坟前坐下,同样是陪着父亲喝了一杯酒,他对父亲说:
“爸爸,都说父爱如山,当年,您做出要我拜师学艺的决定,我就认定了您是爱我的,也让我明白了,父子之间的爱,不停留在语言上,而是要敢于放开,让我经历社会的摸爬滚打,人生的历练,哪怕碰的遍体鳞伤,也要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您的话虽然不多,但对我一生的影响不小,我以有您这样的父亲,感到自豪、骄傲。”
他又把第三杯酒端起来,喊了一声:
“爷爷,爸爸,咱们共同把这杯酒干了吧!”
说完,大虎一仰脖,干了,这口酒喝的有点大,他的流眼泪被呛出来了,也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他心有所想,在他眼泪被呛出的瞬间,他的情感的潮水,像开了闸一样,一发而不可收拾,他开始毫无顾忌的失声痛哭,鼻涕流出来了,他也不顾,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眼泪为什么而流,男人就是这样,由于责任二字,一生都扮演了坚强的角色,抛开责任,男人何曾没有柔情的一面,只是他们认为的抑制了,藏在了心里面,让人难以扑捉。
和许许多多的男人一样,他的一生,经历过风雨,也见过彩虹,经历过黑暗,也见到过光明,世态炎凉,人生百态,对于他而言,不过是生活中的插曲,当你有时间和勇气,面对它的时候,你会发现,最终留下的是,更多值得回忆的东西。
他哭累了,也倦了,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他一扭脸,看到了坟地的旁边的山坳,被阳光照得暖暖的,本能促使他,朝着充满阳光的山坳走去,他躺在了那里,在大山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他,这次与大山的近距离接触,感觉大不同,以前的他,由于被家所累,他倒像个匆匆过客,甚至于没有闲下来,仔细的观察过大山的容貌,现在,他终于有时间,好好的和大山亲近,躺在它温暖的怀抱里,尽情的享受了。
由于太享受,太踏实了,他睡着了,在睡梦中,他看见了爷爷,来到了他的身边,爷爷还是那样的和善的问他,毛笔字练得怎么样了?给乡亲送对联的事情,是不是一直在坚持?他笑着回答爷爷,毛笔字有进步,送对联的事情,一直在坚持,爷爷听了他的回答,给他竖了拇指,他问爷爷,这些年都去了哪里?让他想死了,有几次梦中梦见,抱着爷爷哭了,可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是梦,今天终于可以见到真人了,他不会轻易的放开爷爷。
他要把几十年来的经历,全都说给爷爷听,爷爷坐在他的身边,静静的听着,说到高兴的地方,他会手舞足蹈,也许正是太高兴了,当他手舞足蹈的时候,醒了,他摸了摸身边,是空的,他不由的埋怨自己,为什么不能克制一些,如果不醒的话,爷爷还会多些时间,待在他身边,他还有很多话,没有对爷爷讲,他有些失望。
他心里清楚,梦总是要醒的,梦做得再好,还是要回到现实,他已经七十三岁了,他经常听老辈的人说,七十三、八十四,好像是个人生的坎,他自己清楚,以他身体的状况,能活到七十三岁,已经是老天的眷顾,他也没什么遗憾了,即便是他迈不过这个坎,他也会平静的面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这辈子,大事没干成,但小事做了不少,如果用四个字概括,那就是无愧于心。
人有的时候,会刻意的追求人生的辉煌,追求人生的极致,殊不知,辉煌和极致过后,都会归于平凡,有人理解的平凡,是无所事事,或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其实,那不是平凡,而只是活着,心里装着爱的人,能在平凡的生活里活出精彩,心里没有爱的人,即便腰缠万贯,呼风唤雨,也只能活在当下,最终留下的,也只是一具皮囊。
就像大虎,最初秉承爷爷的遗愿,要为乡亲送对联,这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事,可他坚持了,并且还发扬光大,免费办了扫盲班,他的举动,在他看来,微不足道,可乡亲却受益匪浅,识字了,就能看书看报,就能了解大山以外的世界,就能修正自己的一言一行,就能跟上时代的脚步,这是个良性循环的过程。
有了爱的付出,他不仅使乡亲有所收获,还让一直不肯正视自己,甚至想通过儿子,把仇恨的种子传下去的韩三,也最终表示了忏悔,爱就像一粒种子,种的多了,回报的就越多,是它把沙峪村的乡亲,团结在一起,共同度过生活中的幸福与磨难,今天,这个目的达到了,他看到了沙峪村的希望,他告诉自己,自己只是沧海一粟,沙峪村的后人们,一定会把爱的种子,继续播下去。
就像他的女儿,已经扎根在山区,为了山区的教育,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他没有遗憾,他骄傲,想到这里,他柱着拐杖站了起来,准备回家,就在他要挪步的时候,他的嗓子眼有一股热流,要喷涌出来,他下意识的低下头,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出来,他的眼前出现了短暂的黑暗,紧接着,咳嗽不断,此时,他脑子很清醒,他必须趁着身体还顶得住,赶紧走回家。
他柱着拐杖,吃力的往家走,快要走到家的时候,遇上兰珍出来迎他,看见兰珍,他故意强打精神,尽量的挺直腰杆,兰珍责备他,不该去了这么长的时间,让她挂念,他则强颜欢笑的说,都老夫老妻了,还学会年轻人那套了,离不开了,就不怕旁人笑话,两个人搀扶着,回到了家里,他告诉兰珍,他想找山子有事说,兰珍知道,他只要是张口,肯定是有要事要说,兰珍没敢耽搁,来到了山子家,山子正好刚回来,听说大伯找他有事情,二话没说,来到了大伯家。
一进家门,就看到大伯躺在炕上,兰珍对大虎说:
“我把山子找来了,有什么话就跟他说吧。”
兰珍说着便坐在了大虎的身边,他看了一眼兰珍说道:
“兰珍,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些话想单独的跟山子说。”
“你可真是添毛病了,跟山子说句话,还得背着我,真不知你这个死老头子,又在想什么?”
兰珍说着,走出了屋子,兰珍出去后,并没有走远,而是坐在了窗根底下,也不知大虎的
第六感知是从哪来的,他料定兰珍没有走远,他让山子走到院子里,兰珍知道这是大虎的意思,便去厨房忙活了,山子最了解大伯和大妈的感情,两口子一直说说话不背人的,可今天,大伯的举动很反常,居然有话不愿意当着大妈的面说,于是,他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大伯,大虎把山子拉到跟前,告诉他:
“山子,我之所以不想让你大妈听到咱俩的谈话,是不想让她过早的为我担心,你是我的侄子,也是我的徒弟,有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你明白吗?”
“大伯,有什么话,您就说吧。”山子说。
“前一段时间,为了能够圆我去大学的梦,我一直没有放弃锻炼,可是,我自己的身体,我最了解,没有几天的活头了,今天我去了老金家的祖坟,看了看爷爷和父亲,也跟他们说了很多话,我应该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刚才临回来的时候,我一口血,差点没缓过来,为了不让你大妈看出来,我再见到她的时候,故意强打精神,还不错,把你大妈糊弄过去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我撑不了几天,在我临走之前,想拜托你两件事。”大虎说。
“大伯,您别吓我,我这就去请医生,等您看完了医生,再跟我说事情。”
山子说完,就要起身,被大虎一把拽住了,就是这么一拽,几乎使出了他百分之百的力气,山子回头看大伯一眼,发现,大伯的脸色立马刷白,呼吸也急促起来,看样子,大伯的身体,确实经不住一丁点的伤害了,山子流着泪,重新坐到大伯跟前,他拉着大伯的手说:
“大伯,我听着,您慢慢说吧。”山子说。
“你还记得那年,你和我做的棺材吗?”大虎说。
“记得。”山子说。
“如果这几天,你厂子里不忙的话,你跟厂里请几天的假,把那副棺材,再给我油一遍,我当了一辈子的木匠,也给别人做了不少的棺材,到头来,我不能躺在破旧的棺材里走,这是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拜托你的第二件事,就是你大妈,我跟她结婚好几十年,自打她嫁给我以后,可以说,没有享过什么福,我家的那两个儿子,你也知道,不能让我放心,我走了以后,你要常来家里看看,两个儿子孝顺,自不必说,如果俩个儿子不孝顺,你就多担待点,山子,你说,我这样要求你,是不是太自私了?”大虎问。
“大伯,孝敬您和大妈,是我的本分,到什么时候,我山子可以拍胸脯说,有我吃的,就有您和大妈的,您可不该跟我说客气话。”
山子说完,痛哭起来,大虎用手轻轻的拍着山子,意思是,不要被兰珍大妈发现,山子提醒大伯,老两口相爱相守了一辈子,临了,瞒着大妈,是不是对大妈的伤害,大虎告诉山子,你还年轻,还不能体会,相守了一辈子,其中一个人要先走,对对方的打击该有多大,可山子说,如果大伯就这样走了,那对大妈的打击,不是更大吗,大虎却说,虽然早晚都是伤害,都是打击,他现在能做的是,把这种伤害降到最小,比如,晚一分钟知道,她就晚一分钟伤心。
尽管山子对大伯的话,不是很认同,但是,他是大伯最信任的人,他愿意遵从大伯的意见,尽最大的努力,让大伯没有遗憾的走。
在得到山子肯定的答案以后,大虎长舒了一口气,他跟山子说:
“现在可以叫你大妈进来了。”
兰珍进屋以后,大虎拼劲全身的力气,说道:
“我刚才跟山子,聊了些厂子里的事,都是手艺上的事,就没让你在跟前听,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要是跟你生气,早就活不到今天了,哦,对了,刚才山子去杂物间,说是要去看看你和他做的棺材,这是怎么回事?”兰珍说。
“是我叫他去的,你也知道,那副棺材,放那好长时间了,如果不拿出来油油,就该裂纹了,挺好的木料,可惜了。”大虎说。
“我去给你熬点粥,一会儿趁热喝了,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喝了粥,好好的睡上一觉。”
兰珍说着,去了厨房,山子在查看了棺材以后,回家准备油棺材的材料去了,回到家的山子,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母亲玉儿拉着山子的手,问道:
“你大伯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山子说着,哭了。
“还说么什么?一定是你大伯有事,不然,你怎么会哭的这么伤心?”母亲说。
“妈,我答应大伯要替他保密的,我要是跟您说了,你可要帮着我保守秘密。”
山子说完,把大伯交代他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儿子一起哭,娘俩的哭声,把身体欠佳的父亲金昌元,惊动了,他在得知了大虎的病情以后,急着要往大虎家赶,山子告诉父母,要去也是明天,以串门的理由去,不然,被大妈知道了实情,不但大伯的病情,随时面临危险,大妈也可能悲伤过度,身体出现意外,我们能做的,就是要老俩平安的度过这些日子。
山子的劝说,起到了作用,第二天,金昌元老两口,相互搀扶着,来到了大虎的跟前,此时的大虎,已经没有了昨天跟山子聊天时的精气神,兰珍告诉他俩,大虎总是说累,总说要睡觉,每天只喝点粥,说是没胃口,听了兰珍的话,憋不住话的金昌元,刚要张嘴说,就被玉儿推了一下,这一下,提醒了他,也许是说话声,惊醒了大虎,大虎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坐在身边的金昌元两口子说道:
“你们两口子,不在家歇着,跑到我这里干什么?”
“没事,玉儿说,呆在家里烦,想找你聊聊天。”金昌元说。
大虎有精神的时候,就跟两口子搭上一两句话,没有精神的时候,就闭眼休息。
两天的时间,山子把棺材重新油了一遍,他还特意把大伯背出来,看了看新油的棺材,大虎表示满意,在迷迷糊糊睡了半个晚上,到了后半夜,大虎突然间有了胃口,他让兰珍给他煮一碗面条,再卧一个鸡蛋,兰珍高兴的看着老头子吃,她心想,老头子的身体,终于有了起色,吃完了面条,大虎告诉兰珍,他不但胃口大开,浑身的关节也不疼了,他今晚不想睡了,想跟她好好的说说话。
两个人从相识到风风雨雨走过几十年,聊得话题太多,两个人竟不知不觉的聊到了天亮,兰珍要给大虎做吃的,他对兰珍说,说了后半夜的话,他累了,想睡会,他要兰珍不要叫醒他,让他睡个自然醒,兰珍扶着大虎躺下,独自一人走出了房间。
大虎此时,头脑还是清醒的,但是,明显感觉出,身体越来越不行,底气也越来越跟不上,他明白,老天要收他了,昨天晚上,在他身体出现反常的时候,其实他是清楚地,他记得他爷爷和父亲走的时候,好像都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人们常把这种现象叫做‘回光返照’,也就是说,在那段时间里,本不能吃东西的胃口,却意外的大开,本疼痛的关节,意外的不疼了,可是,这个现象过去以后,可能就是他要走的时候了,只是这一切,兰珍并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街坊大婶串门,问道大虎的身体,兰珍告诉大婶,昨天晚上,大虎的身体,突然出现了好转,吃了一大碗面,关节也不疼了,还陪她说了一晚上的话,兰珍的话,让邻居大婶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她对兰珍说,该不是‘回光返照’吧,兰珍听了,轻轻的拍了一下大婶,说她嘴上没个把门的,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大婶走进了屋子,看见了大虎,睡的很香,很安静,她试图叫了几声,却没有反应。
大婶赶紧让兰珍进屋,兰珍也推了大虎几下,大虎只是闭着眼睛呼吸,不答应,这下,兰珍慌了,他把山子叫进来,山子也在大虎的耳边叫着,但依旧没有反应,兰珍赶紧让山子,把儿子女儿找了回来。
大虎是真的累了,他睡得好香,好香,女儿的哭叫声,兰珍的呼喊声,都没能叫醒他,他的精神以及整个人,轻飘飘的,离现实,越来越远,他经过了沙峪村最高的‘处女峰’,看到了爷爷和父亲正在向他招手,他还看见,李永根和他的老母亲,梅子和裁缝,也在那里。
在他回身的瞬间,走的时候,才几个月大的他的儿子小七,也朝他走过来,他奋不顾身的向他飞奔而去,他一把抓住了他,他哭着对小七说,爸再也不离开你了,咱们祖孙四代,永远的在一起,永不分离。
他翻过‘处女峰’,到了该来的地方,他看见,这里的天,仍然是晴朗的,飘着白云的,山是绿的,水是湛蓝的,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体,没了疼痛,心里没了纠结,一辈子都没有过的轻松愉快,通遍了全身,他舒服的飘了起来。
一九七八年二月五日,七十三岁的大虎,一个普通的木匠,走了,永远的走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参加他的葬礼,村民还自发的,在村口为他临时搭设了祭奠的灵堂,烧香磕头,悼念他,三天以后,他被安葬在了祖坟里。
若干年以后,他的后人,从国内国外赶回沙峪村祭奠他,并为他重修了坟墓,其中他的正在攻读法学博士的外孙女,代表后人,手捧着鲜花,跪在他的坟前,对他说:
“姥爷,我们是在听您的故事中长大的,您的教育理念,一直影响着我们,您放心,我们不会辜负您对我们的期望,学成以后,一定以实际行动,报效祖国,报效家乡的父老,您永远是我们的骄傲,我们永远以您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