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将眼前所拥有的视为理所当然,习惯忽略它们的存在,直到失去才懂得感恩珍惜。母亲告诉我:“人生的路上,会遇到很多人,也有许多事情都无法预测,所以,无论大事、小事,都要练习八风不动,抱持感恩的心,用平常心去看待。”
虽然母亲送机时百般交代:“要记得多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但真正来到澳洲后,多半是母亲主动打给我,向我汇报奶奶身体无恙,平安无事故的讯息,好让我可以无牵挂地继续旅行。
有一次,我特别地想家。
那时我才刚搬到墨尔本,暂时居住在八人一间、男女共混的背包客驿站。睡在我下铺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老兄,半夜只要他一个翻身,我的床就像地震般摇摇晃晃,铁架会发出吱呀的刺耳声,让我整晚也无法入睡,只能睁着眼,等着晨光从隔着薄纱般的窗帘透进来。
我设定用一周的时间内找到适合中长期居住的租房,因为我计划在墨尔本停留几个月的时间。7天里,我几乎把市区内所有正在待租,且符合预算的房子都看了一次,但不是实际情况与网上描述落差太大,要不就是看中意的,屋主却选择租给别人。雪上加霜的是,因为正好遇上当地的年度活动,来自各地的观光人潮涌进,我所住的背包客驿站,事先就已被预约,我无法延期住宿,一定要在第8天退房,而邻近的旅店也全部客满。
第8天,是农历的除夕。
我是很讨厌过年的。因为自从父母离异后,过年对我而言早就失了意义,加上家族的亲人不多,多数朋友也返乡探亲,每逢过年我会觉得特别落寞。原以为人在异乡,终于可以躲过一次寂寞感,但我却未曾料想到,我会在过年时面临到连一个住所都没有的窘境,反而格外思乡。
为了不至于沦落到拖着行李夜宿街头,我毫不挑剔地找到一间租期仅有14天的房子。厨房壁砖沾满了一层厚厚的焦黄油泥,像似强力胶夹杂着柏油的油腻,卫浴间的水垢和皂垢清楚可见,整个房子弥漫欧洲男人的体臭与香水交杂的气味。房东愿意让我隔日立刻搬进去,唯一的条件是我得接受与一位意大利男生同房的尴尬情况,但对连日来无法入眠的我而言,还能独自睡在一张单人床上,已称得上“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除夕夜晚上,我接到的第一通拜年电话是母亲打来的,“ㄚ头,今年是你第一次一个人在外过年,会不会想家?房子找得怎么样了?”
“我找到一间短暂的,今天才搬进来,还要继续再找。”我不敢告诉母亲,我不但想家,还很想念我的床。
“室友怎么样呢?”
“室友全是男的,却没一个长得帅,还脏得要命。”我忍不住抱怨。
“怎么会跟男生一起住?”母亲很担心地问。
我解释了找房子的来龙去脉后,母亲很坚信地说:“放心,不租给你的就是不合适的。最终,你一定会找到最适合你的房子。这段时间就先忍耐,自己注意安全。”
母亲的关心与鼓励带给了我无比信心,之后不久,我如愿找到了一间非常理想的租房,正式展开在墨尔本的新生活。
自从认识了Paddy和Henny以后,我更强烈地领悟到世事无常亲情无价的道理,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分隔多远,家人永远是最深的牵绊。
有一天清晨,我主动打了一通电话给母亲,只是很单纯地想问候她生活近况。
“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紧张地问。我突如其来的电话,让母亲吓了一大跳,以为我出了什么意外。
“只是想跟你聊聊天。”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挂掉,我打给你,别浪费你的手机费。”
母亲再打过来,声音很不放心,“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告诉我。”母亲大概是听出了我的声音藏有忧伤,知道我一定有什么心事。毕竟,我向来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回家纯聊天的女儿。“你别把我当妈妈,就把我当成你的一个朋友,想说什么就说,不用顾虑太多。”
在母亲坚定的语气下,我投降般轻叹了一口气,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内心堆积已久的情绪,向她分享旅游遇见的人、事、物所带来的心境转变。
母亲告诉我:“人生的路上,会遇到很多人,也有许多事情都无法预测,所以,无论大事、小事,都要练习八风不动,抱持感恩的心,用平常心去看待。”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不过,我也还在练习,前几天和你哥哥吵了一架,又动了气。”
虽然仍是老掉牙的情节,但到澳洲的半年多来,我从未与哥哥有过任何联系,突然间,我觉得这好像只是别人的家务事,与我毫无关系。我可以完全抽离自己的角色,不再是母亲的女儿,也不是家中的妹妹,而是一个很独立的个体,跳脱出来看清一对母子彼此间的互动。
以前,只要母亲才开口一句,想要向我叙述和哥哥的争执,我一定会回嘴:“不要告诉我,我完全不想听,那是你们的事情。”但那一次开始,我却可以耐心地将母亲的苦衷,真正听进心坎里,用倾听为母亲拭泪。
我问母亲:“我和哥哥一直都是既叛逆又不贴心的小孩,你会不会后悔当初离婚时,不干脆另寻属于自己的幸福,而坚持要守在我们身边?”
“人或许可以离婚,但心不能离家。以前我也是没有父母陪伴的孩子,我知道那种像孤儿的感觉。无论再辛苦,我也会陪在你们身边。”母亲毫不考虑地回答。
“可是现在我们已经长大了,也会照顾自己了。”我说。
“无论你们几岁,在父母的眼里永远是孩子,这要等你做父母才知道。你们或许都已经能照顾自己了,但是还不懂得照顾别人。家里成员已经够少了,就连哥哥都还不懂得照顾妹妹,妹妹也无法尊重哥哥,我怎么可能放心?”
一直以来,我以为母亲的忍耐是软弱的,但她看似委屈的忍耐,却是充满智慧,一直为了家庭和乐的大局着想。她看得很透彻,如果连她都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这个家绝对会彻底四分五裂,她相信,人只有相处就会有感情,就算吵架也好,但至少大家还是生活在一起,还会有家人的回忆。
我忍不住问了母亲一个藏在心里多年的问题:“你会恨爸爸吗?”这么问,是因为我曾经气过也恨过。
“不会,我很谢谢他。一个在心中有想要侮辱父亲或疏远母亲的人,他的心中就如地狱。你要记得,爸爸、妈妈只有一个,是切不断的血缘关系,无论父母的婚姻如何,都要懂得对父母感恩。”母亲肯定地说。
人往往将眼前所拥有的视为理所当然,习惯到忽略它们的存在,直到失去才懂得感恩珍惜。以往在家里,我与母亲交谈时,总觉得身处在北极圈里,冰冷无趣。但是实际飞到澳洲分隔两地后,我有了机会去重新认识她、了解她,我们的母女关系也产生了微妙的转变。我终于能放下原来对家庭的埋怨,珍惜所拥有的一切。我就像回到了婴儿时期一样,躲在妈妈的肚子里,听见那个从心室传来,穿透羊水,曾经让我安心的声音。母亲的声音,不再是烦言碎语,而像拥抱一样,缓和我的疲惫及焦虑,给我继续前进的勇气。
母亲总说:“你想去哪里闯荡都好,但要记得回家。”母亲给的爱,无怨无悔,但她从不曾说那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