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有云:“应先习临终之事,后习他事。”亲眼见到Paddy对生命的态度,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希望不是指明天的事情,不是期待未来会变成怎样,希望就在每一瞬间的当下,只要专心吃饭、专心说话、专心学习、专心去爱、专心享受每一个刻,希望即会升起。人在困境心不会受困,梦不会停,那就是希望。
Paddy是欧裔澳洲人,从小就生长在墨尔本──曾连续被联合国评选为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十大城市之一。墨尔本的气候温和,随处可见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与新旧建筑如镶嵌般浑然一体。典雅的街道干净整齐,城市里渗透浓厚的文化气息,每年不断举办无数活动,如电影节、美食节、园艺展、艺术展和运动比赛,处处充满生机,人人充满希望。孩童们放学后的活动不是课外培训班,而是户外活动,大自然就是最好的美学老师。
对比出生在狭隘又紧绷的台北的我,已经被呆板的填鸭式教育训练得服服帖帖,我忍不住对Paddy说:“你们生为澳洲人真幸运,人生应该没什么要烦恼的。”我既羡慕又忌妒,还有那么一点埋怨上天不公。
Paddy只是静静地开着车,不发一语,听我碎碎念起家乡的社会乱象。突然间,他把车停靠在路旁,自己下了车,摘下路边一朵很不起眼的小黄花,上车后插在我的帽子上,“这朵花,很适合你。”然后便继续安静地开往目的地。
第一次与Paddy相识,是因为获得美食展工作机会时,员工训练的那几天中,他也来到公司,代表另一间厂商来悉尼参展,和我们协调一些互相配合的工作事宜。
他很好奇我怎么会想要跑来澳洲这个偏远之国“做客”一年,我编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好老实回答:“在我的家乡,我已经快要忘记什么叫作‘希望’,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为谁而战。”
他感叹说:“如果我有时间,我也想一个人开着露营车,一路上与不同的朋友完成环澳旅行。”我心想,“难不成澳洲人也会有忙到没时间的时候?”
展览的工作结束后,Paddy开心地和我约定,两个月后他会再来悉尼,到时候一起去旅行。而这段期间,他却突然音讯全无,我几乎就要把这个约定当作一句客套随便说说。但最后,Paddy发了一封短信给我,告诉我他已经把行程计划好了,一周后会来到悉尼。
再见到Paddy时,他少了初识时的那股元气十足的活力,脸色有些苍白,不停咳嗽,心情感觉有些沉重,但他只说人不太舒服。我以为对他说一些台北生活的情况,可以让他分散一点注意力,也能对已拥有的生活多珍惜一点。但是当他把捡起的花插在我帽子上的那一刻,我顿时发现自己错了,他比我还珍惜眼前的事物,就连一朵路边的小花也没放过,而我根本没有用心去欣赏眼前的景色,以为沿路除了树木就什么都没有了,这让我惭愧地说不出任何话来。
车子往悉尼的北边又开了一个多小时,已经来到市中心之外的郊区。Paddy先到村上的超市和小店,照着他事先手写的菜单,买了一些食材,又往前开了约十几分钟。其实,我对行程的规划没有细问太多,我一点都不知道何处是目的地,就像只身来到澳洲一样,是一场人生的冒险之旅,终点会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们到了。”Paddy下了车,走到船坞边,和一位男士说了几句话后,男士便带我们上了一艘小游艇,对Paddy交代一些事项,就将游艇和一张地图留下离去。直到Paddy吩咐我将车上刚买的东西拿上船时我才领悟过来,我们要自己开船旅行。
我很惊讶错愕问他:“你确定吗?我没开过船。”他只告诉我:“我希望你能在澳洲找到你要的答案。”
船的上层是操控方向的驾驶座,下层有一个简单的厨房。Paddy亲自示范让我看如何控制船的速度和方向,便放心地把驾驶的职责交给我,到下层去做其他的事情。
我一个人驶着船,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喜悦,天空飘起细雨,河面宽广浩荡,左右两侧是遍野的红树林,一片宁谧,孑身尘外。世界变得像是空巢一个,时空仿佛彻底屏息,巨大的孤独感穿透我每一个思绪,就像传言说濒临死亡的前一秒会回望人生一样。我对家乡的思念瞬间涌上心头,我循着过往的回忆找着活过的证据,好的、坏的都不放过。但越去回想越发现,残留在脑海的画面根本不够填满眼前这孤独的黑洞,曾经以为很重要的事,也变得微不足道。或许是因为一直只是机械式地过活,也或许是从来就不是为自己而活。
天色渐渐昏暗,Paddy终于上来教我如何在下一个浮标停靠点中下锚停泊。等我们合作完成停靠后,天空也全部暗了下来。在黑漆阒静的海上,船上的一盏灯火,显得格外耀眼。我看着Paddy在微弱的灯光下,切着菜准备晚餐,就在他下刀的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很奇特的感受,是我第一次懂得什么叫作“活着”。我发现Paddy连做菜时都是用生命去完成,全神贯注地完全投入眼前的这一刻,好像是他在掌控时间,而不是时间在操控他,他彻底交出自己,百分之百专注于当下所处的环境和正在做的事,并非麻木地让眼前这介于过去和未来的瞬间,成为又一个即将逝去、将会遗忘的时刻。他享受着每一个属于自己的瞬间,而我完全是个第三者,进不去他的世界。
晚餐时,我跟他分享开船时的强烈孤立感,和从他身上看见的真实刹那。他用沙哑无力的声音告诉我:“从小到大,我在医院进进出出将近一百次,每一次进去我都是彻底孤独的,但每一次出来,我就更踏实的活着。你要记住,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也是为什么前阵子我联络不上他的原因,当时的他其实又进了医院。
“什么?是什么病情?会怎么样?”我紧张地问。
“Cystic Fibrosis。”Paddy除了给我英语学名,关于病情的内容轻描淡写,说之后可能要再回去住院,这也是他心情沉重的原因,而我不敢再追问下去。
旅行时,Paddy的气色越来越差,不时会要我从他的背包拿出一个帮助呼吸的器具,大多时候他一个人安静地坐着,而我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我完全不知道要如何让他舒服一点。陪伴,拍拍他的背,递给他一杯水,是我唯一能做的。
旅行结束后,我上网搜寻了关于“Cystic Fibrosis”的资料,写着:“囊胞性纤维症,是遗传疾病,目前仍未有根治的方法……最常见的症状是因为长期反复的肺部感染所导致的呼吸困难。大部分的患者都在二、三十岁时因为肺衰竭而导致死亡,而目前唯一可以延迟的办法只有肺脏移植手术。移植手术后一年存活率是80%,五年存活率是55%。”
当时我认识Paddy,他已年过35岁,我浑然不知他曾经历过多少次疗程,又还剩多少时间。回想我曾对他所说的话,是多么的讽刺与自负。即使就站在死亡面前,Paddy却没有一句埋怨,每一刻都是为活着而奋战,每一刻的存活,就是一个新的希望。
佛法有云:“应先习临终之事,后习他事。”亲眼见到Paddy对生命的态度,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希望不是指明天的事情,不是期待未来会变成怎样,希望就在每一瞬间的当下,只要专心吃饭、专心说话、专心学习、专心去爱、专心享受每一个刻,希望也会油然而生。只要跟着时间一起往前跑,脚步不停就会燃起希望,单纯为该做的事情尽力,即使人在困境,心也不会受困,梦不会停,那就是希望。
后来,在我离开澳洲前,我一直试着再和Paddy联络,但他的手机已经关机,E-mail也没有回信。Paddy或许是离我最遥远的过客,却是黑暗之中的一颗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