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愚山把最后一抔土覆盖在坟堆之上,填好压实。
站起身,沈愚山微微低垂着目光。
月沉似水,几片竹叶在空中旋转,飘落在少年的肩头。
这时,少年的眼前忽然浮现了一幅幅画面,画面飞速掠过,都是沈愚山与铁心兰的回忆,小时候的过家家,渐渐长大的依偎,一直到大红嫁衣步入洞房。
忽然。
沈愚山仿佛明白了什么。
少年是打小便与铁心兰青梅竹马长大的,彼此都很了解,心兰一向是乖巧听话的性子,唯独大婚那日,心神不宁,眉头紧锁,最后甚至负心背走,逃婚去修仙。
“那时候我被气昏了头,现在仔细想想,心兰那天的表现未免太古怪了,好像一眨眼就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我都有些不认识了。”
婚礼前的那天,沈愚山坐船路过铁匠铺子,心兰甚至不顾羞怯,小跑到岸边远远抛给他两个团子,这样的姑娘,何以第二日就变成了负心娇娘,现在仔细想想,沈愚山不由得升起些许的怀疑。
“铁匠伯伯刚才说话时提到,心兰她娘说心兰十六岁有大劫,而我与心兰大婚的日子正好便是心兰十六岁的生日,这是巧合吗?”
“还有,我刚刚在棺椁里没有发现心兰她娘的骸骨,而是找到一张白狐狸皮和一具狐狸骷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心兰她娘是一只白狐变的吧?”
沈愚山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头颅,只觉得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复杂。
“嘁,你自个儿在这里胡思乱想管个屁用,你那心上人不是就在古仙剑派修行嘛,直接闯上门去,当面锣对面鼓问个清楚不就行了?真是庸人自扰。”杨醉嗤笑一声。
“这……”沈愚山有些迟疑,他还是不愿再次面对心兰。
杨醉鼓舞道:“眼下这情势明摆着有问题,也许你那逃走的婆娘果真遇到了什么大劫,唯恐牵连到你,所以才逃去修仙,托庇于古仙剑派之内,或许她每天都在求神拜佛盼着你去拯救她呢。”
沈愚山立时深吸一口气,师父杨醉的这番话,未必没有道理。
“怎么样,去或不去,给个痛快话。”杨醉笑眯眯道。
沈愚山朝着墓地深深敬拜,再然后,踏着月辉向山下走去,行走间决绝说道:
“去,心兰的事,我不能不管。”
紧接着。
“不过,古仙剑派向来不准外人出入,我还是等到七派联席举行,对外开放之后,趁着鱼龙混杂之际,再去走一遭吧。”
“趁着眼下有闲,徒儿决定先去上清观看一看,探望一下我那哥哥。”
……
……
山川之间,有一少年疾奔,偶遇断桥,桥下河流湍急,水花四溅。
“拳煞!”
少年忽然大喝,拳头上绽开一团灵元毫光,拳风袭来,乱石纷飞。
“无风无影!”
少年纵身一跃,双脚飞速踢出,无数凌空乱石被踢飞,少年如影随形,蹬蹬蹬踩着石头,几个腾跃便跳到对岸。
沈愚山身形滑出一段距离,双脚生生在地面擦出两道痕迹,这才堪堪顿住身形。
“师父,徒儿这番表现如何?”
杨醉乐道:“不错,孺子可教,你对灵技的领悟又加深了一层,已经能连续使出灵技了。”
沈愚山笑道:“师父指教有方。”
杨醉哂笑道:“是你自己用功罢了,这一路跋山涉水的行程,稍微喘口气便要来上一次,岂有不长进的道理?”
顿了顿,杨醉又打击道:“不过,你莫要自傲了,除非你能在以气御剑的同时,使出灵技,为师才要高看你一眼。”
沈愚山顿时一怔,以气御剑的同时使出灵技?
“师父,徒儿恐怕无能为力,我御使鱼骨大剑之时,便已经有孩儿耍大枪的吃力感,若是再同时使出灵技,只怕一心二用,灵元无以为继,招致反噬。”
杨醉笑道:“你知道便好,快些赶路吧。”
“师父莫急,容徒儿一刻钟的功夫。”沈愚山笑笑,左右看了看,走到一棵数人环抱的大树边,打开乾坤袋,低喝道:“鱼骨大剑。”
剑锋似芒,锐利无比,将这树根整齐切断,切口平整光滑,沈愚山轻轻一推,大树便吱呀一声倒下,正巧倒在河流之上,变作了一座简易的独木桥。
“唉,又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杨醉似笑非笑道。
沈愚山笑了笑,好人做到底,唤起鱼骨大剑,将树枝条斩去,又在宽厚的树身之上笔直挖出一条小径,虽然窄小,但确实有几分独木桥的样子。
“咦,这是有人故意毁去的?”沈愚山走到原本的断桥边,发现这座断桥似是被巨大力量击垮,而且有火焰灼烧的痕迹。
杨醉亦是察觉到了不对劲,沉吟道:“断口还很新,看来此地才不久发生过一场争斗,不过这周围未免太干净了,难道仅仅只有这座断桥被波及到?”
沈愚山摇摇头,道:“此事与我们无关,还是去上清观要紧。”
话落,沈愚山回身,一头扎入深林,继续赶路。
才过不久,杨醉有些迟疑道:“徒儿,为师感觉有点儿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沈愚山停住脚步,四下里张望。
等等!
沈愚山忽然惊道:“师父,这片森林为何如此……安静,简直像是生灵死寂之地。”
杨醉唤起神念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认真道:“慢些走,为师给你示警。”
沈愚山纵起身法,踏着茵茵青草往前行。
森林本应该是虫鸣鸟叫的地方,然而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就像是没有任何生命的绿色沙漠,沈愚山紧握长剑,精神紧绷走出森林,却是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那是……”
远风拂面,一股淡淡的焦臭袭来,沈愚山远眺群山,却是发现那绵绵青山的山坳处,赫然有一团大火。
沈愚山飞速掠去。
往大火走去的路上,沈愚山发现了不少染血的衣裳,疑惑之下,用剑将之挑起,谁知噼里啪啦滚落无数骨头,再看看其他衣裳,俱是如此。
“好像是一身血肉被吃了干净,唯独留下了衣裳和骨头。”杨醉悠悠道。
沈愚山忍住作呕的欲望,继续上山。
通过那些衣裳上绣着的标识,沈愚山已经知道他们是御兽盟的弟子,想必山上那座燃烧的殿宇,应该也是御兽盟的门派驻地。
“在慕容城的擂场,我与御兽盟大弟子打过擂台,对方的实力不弱,御兽盟好像也是远近闻名的修行大派,何以今日被人全灭?”
沈愚山注视着山上熊熊焰火,默默在心中问道:“师父,你神念观察如何,上面有危险吗?”
“哈哈,你终于没有做烂好人,不管不顾冲上去救人。”杨醉大笑道,“放心,我神念已搜,莫说是活人的气息,便是蚊虫的气息也没有,与那片森林一样,干净得过分了。”
沈愚山点点头,再不迟疑,很快便来到燃烧的御兽盟。
噼里啪啦的火焰,以及到处躺满了染血衣裳,与山路上的情形一样,全部被吃干净血肉,只留下一堆骨头。
“等等,火堆里似乎有人活着!”
“披风!”
沈愚山大喝一声,立时使出灵技披风,鱼骨大剑环绕着他疯狂旋舞,以他为阵眼,一道剑气龙卷立刻成形,青岩路面亦是被切割开无数道深深的剑痕。
“去!”
沈愚山剑尖点出,龙卷刮入火焰,立刻便分开火海,露出一条可容数人过的通道。
沈愚山趁机冲进熊熊大火,很快便从煮得沸腾的水缸里捞出一人,带着此人闪电般返回。
“咳咳,呕——”那人翻倒在地,呕出一大滩苦水。
沈愚山拍着对方的脊背,心中低问道:“师父,你不是说没有活人的气息吗,这是怎么回事儿?”
杨醉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只能尴尬笑道:“嘿嘿嘿,失误,偶尔的小失误。”
沈愚山无语的摇了摇头,看来便宜师父的话也不可全信。
这会子,那人已经恢复了许多。
“多谢,多谢阁下出手相救,我必当……咦?你是……沈二郎?”那人拨开湿黏的头发,不断感谢,忽然诧异一声。
沈愚山亦是一怔,思索片刻,惊讶道:“你是火拳掌王四海?你怎么在这里,这里出了什么事,御兽盟怎么变成这样了?”
王四海瘫坐在地,先是惊惶无比的向四周张望,惶恐不安道:“那些……都走了吧?沈兄弟你有没有见到?”
“什么东西?我一路过来,什么东西都没见到,便是连鸟兽都不曾见到一只。”沈愚山道。
王四海苦笑道:“哪里还有什么鸟兽,全被吃光了,人也被吃光了,御兽盟上上下下恐怕就只剩我一个活人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御兽盟豢养的灵兽暴动?”沈愚山忙追问道。
“不是,满山的灵兽也都被吃光了,是毒巢来袭,无穷无尽的毒虫涌来,什么都吃,活物全被吃光了。”
沈愚山耐心听完。
原来那日慕容城擂台之上,御兽盟掌门大弟子与王四海败于沈愚山之手,两人拒绝了慕容家的招揽,结伴离开了。
王四海没有什么急着要去的地方,又与御兽盟掌门大弟子相谈甚欢,于是便接受邀请,来见识下御兽盟豢养的灵兽,谁知御兽盟遭了难,无穷无尽的毒虫涌来,更有一头喷火的恶蛟,将御兽盟上上下下屠了个干净。
王四海绰号火拳掌,倒是不惧高温炙烤,便干脆躲进了水缸里,恶蛟没有发现,毒虫畏惧火焰也没有进来,这才躲过一劫。
沈愚山想了想,斩妖除魔是我辈修士的本分,更何况他还需要挣功德云充实幽冥天井,不过对方既然把整个御兽盟都屠了干净,实在不是沈愚山能对付得了的。
“既然王兄没什么事情,那我便走了。”沈愚山站起身,拍去衣衫上沾染的烟尘。
王四海惊魂未定,深深喘了好几口大气,这才稍微恢复一些,抱拳道:“我为了躲避那些毒虫,足足在水缸里躲了数个时辰,身上又带着伤,若非沈兄弟救命,我就……”
沈愚山打断道:“王兄不必再多言谢,我只不过是徒手之劳,告辞了。”
“且慢,不知沈兄弟欲往何处去?”王四海追出几步。
沈愚山回身,答道:“去上清观,有些私事。”
王四海垂眉思索片刻,抬头道:“离御兽盟最近的仙门大派,好像就是上清观,毒虫来袭,屠灭御兽盟满门,我正好顺路去上清观通报消息,求援追剿毒虫,如若沈兄弟不嫌弃……”
沈愚山愣了愣,便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走吧。”
王四海感激道:“请沈兄弟一路之上多多照应了。”
两人并肩往上清观走去,王四海身上有伤,走得不快,不过王四海对道路熟悉,倒是让沈愚山少走了不少弯路。
天渐渐黑了,山林间略有几分薄雾缓缓升起。
沈愚山听到耳边的虫鸣之声此起彼伏,心绪倒是有些平和,至少他们已经远离了御兽盟那片生灵死寂之地。
“看来今夜又得露宿一宿,王兄的身体可否吃得消?”沈愚山对王四海问道。
王四海笑道:“四海为家之人,风餐露宿是常有之事。”
沈愚山笑笑,忽然耳边有细微的簌簌声,立刻看去,只见有一个老婆婆站在树下,咧着一口烂牙对人笑。
“是谁!”
沈愚山大喝一声,急速追赶过去,然而不知是否眼花,那披头散发形似枯鬼的老婆婆不见有任何动作,却是隐隐在薄雾中消失了。
“师父,是否有妖鬼作祟?”沈愚山心中沉声问道。
杨醉斟酌良久,犹豫道:“有幻阵干扰,我的神念无法自由伸展开去,该死,若是我全盛时期,这等小小障眼法能奈我何!”
沈愚山握着剑柄,全身紧绷慢慢踱了回去。
“王兄,此地古怪,我们还是尽快……”
王四海未等沈愚山说完,指着山雾深处隐隐约约的灯火,欣喜道:“沈兄弟,原来这荒山老林里有一间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