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愚山一边修炼,一边朝桥镇赶路,等到他站在远处眺望城隍庙时,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怎么还不回去,你不是挺心急的吗?”杨醉微微笑道。
沈愚山问道:“师父离开东桑多少年了,不想家吗?”
“我想啊。”
杨醉的声音无限悠扬,跳坐到沈愚山肩膀,抬头仰望天空,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天空微微有些灰蒙,许多颗闪烁的星星之中,有一颗湛蓝似水的星,杨醉注视的目光格外深沉。
“我特别想,总能见到,仿佛近得触手可及,可我知道家乡离我很远,很远,再也回不去了。”
一时之间,杨醉悲凉难自抑。
沈愚山忙宽慰道:“师父莫伤心了,徒儿一定会遵守诺言,远渡重洋,将你送回东桑再见一见故乡。”
杨醉苦笑些许,默不作声。
“好了,我的家乡太远,慢慢来吧,你先顾好自己,回家看看吧。”
沈愚山深深凝望城隍庙的灯火,摇摇头,道:“不了,我就在这里看看吧。”
杨醉笑骂道:“你才出去了几天,怎么就犯上了近乡情怯的臭毛病,酸臭死了。”
沈愚山笑了笑,解释道:“这些日子,徒儿接触了不少修士,知道的多了,便愈发有些敬畏。”
“我曾经坐井观天,并不怎么在意叔叔婶婶胆战心惊的祖父仇人。可是现在,我倒有些怕了,怕到不敢回家,不敢把外面招惹的祸患引到家里。”
“哦,此话何意?”杨醉嘴角勾勒一抹欣慰的笑意。
“师父应该是认识我祖父的吧,即便不认识,应该也听过他的名字,能让师父听到并且记住的名字,料想应该不会太差。所以那日在乱葬岗,师父才能一口断言我吹的曲子叫做《沈王如梦令》。”
“听听,这曲子的名字多么霸道,自诩称王,天下皆入我梦。直到那时,我才有些恍然,原来那个每日喝茶哼小曲儿的糟老头子,并没有我看到的那么简单。”
“接下来,我遇到了许多事,大威龙寺与玉凌霄之名如雷贯耳,联想到大威龙寺乃是和尚寺庙,玉凌霄的背景又是儒圣道祖,祖父曾经说过他是从寺庙里逃出来的僧人,改行做了道士,明明是那么厉害的大修士,偏偏避居到小小的桥镇。”
“叔叔婶婶害怕莫名的仇人,师父总是对大威龙寺与玉凌霄避而不谈,徒儿真的很难不将两者联系起来。”
“师父,我祖父的仇人,或许就是大威龙寺与玉凌霄两者之一吧,亦或是,两家全是。”
杨醉没有说话,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
良久,杨醉终于叹道:“徒儿,你太过聪明了,不过我不会多说一句,等时机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沈愚山笑了笑,对着城隍庙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这一去,如若没有解决祖父仇人的问题,少年终不愿回家。
坐上小船,一路到了竹山,趁着星夜,很快来到了张员外之墓。
当年,沈愚山祖父去乱葬岗封印水魃,机缘巧合救下了被山魅拘走魂魄的张员外,动用了些手段,将其魂魄羁縻于这坟墓之内。
经过这些年,张员外已经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他更害怕的,反而是永无止境的孤独,沈愚山从小受到张员外的关怀,对此心知肚明。
沈愚山低低呼喊,张员外的魂魄现身,对少年的深夜来访,很是惊讶。
沈愚山取出经书,把经书的作用仔细介绍,最后道:“这经书烧了,就真的是死了,彻彻底底死了,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如果不愿意,不用顾及我,直接拒绝好了。”
谁知,张员外哈哈大笑道:“我愿意,太愿意了。”
沈愚山明白张员外不会拒绝,但他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张员外笑道:“世人寻长生,我虽然没有长生,但长命的滋味是吃够了,你或许想不明白,那是你还年轻,没有品尝过孤独的滋味,当你目送一个个亲友相继离你而去,一个个看着长大的后辈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就明白我的苦楚了。”
“动手吧。”张员外盘腿坐下,无比果决。
沈愚山取出火折子点燃经书,此物虽然是大威龙寺阿难祖师的遗物,但毕竟是没有任何能量痕迹的普通之物,凡火足以将其点燃。
夜风吹动下,燃烧的经书哗啦啦翻页。
魂魄渐渐发出微光,好像萤火虫般的光亮星星点点散去,张员外含笑九泉。
冷夜,月辉朦胧。
竹林间微风徐来,竹叶簌簌作响,黑不溜秋的小兽吱吱呀呀乱叫,仿佛在送别。
沈愚山静静待了许久,一直到经书燃烧殆尽,取出长剑,在墓碑边刨了个土坑,准备将经书灰烬埋进去。
然而,手掌捧起灰烬。
“咦?”
沈愚山忽然感觉掌心微凉,拨开灰烬,居然从里面捏出几片金页。
“娘希匹,做好事真有好报?”杨醉跳出来,惊呆了,“金页上有字,徒儿快念念!”
沈愚山拾起金页,上面的字迹烙印极深,清晰可见,借着洒在竹林间的清冷月辉,一字一句念道:
“吾已精研佛陀智慧两百三十六载有余,尝百思不得其解,佛陀本许菩提心,菩萨亦有金刚目,金刚目何解?吾遍览大威龙寺经书典籍,未得金刚目三昧。”
“今,吾已就死,死生之间,灵台清明,偶得一灵光智慧,明悟金刚目炼就之法,留金书六页记之,传之后世,遗之缘人,阿难绝笔。”
“师……师父,这好像是阿难祖师临死前,想通了如何炼就金刚目的方法,记载下来的遗书。”沈愚山不敢置信道。
杨醉长叹,喃喃道:“发财了,真的是发财了,大威龙寺阿难祖师死前留下的宝贝啊……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啊!”
沈愚山继续浏览,然而很快脸庞上那洋溢着的喜色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悲凉,哀叹道:“先天灵目,两千种灵药,六百种天火地焰,我短时间如何收集得起来——”
杨醉闻言一惊,便仔细去看,低呼道:“果然是祖师手笔,这分明就是炼器的手段,把眼睛炼成神通,而且是罕见至极的目神通。”
“徒儿莫急,你已经有烛龙目,这最难的先天灵目便已经解决了,至于灵药和灵火,祖师并未规定必须是什么品类的灵药和灵火,只是要求了灵药和灵火的年份,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今后慢慢收集便是。”
“只能慢慢来吧。”虽然暂时无法修炼阿难祖师留下的法门,可沈愚山却并不气馁。
因为杨醉不放心,唯恐再遇到霹雳空空手那样的修士,沈愚山便直接将金页寄存在幽冥天井悬崖处栖身的通天老龟嘴巴里,那里最安全。
再然后,沈愚山没有向竹林书屋的乔儒先生告别,而是悄悄的来,悄悄的去。
此时此刻,天已经微亮。
沈愚山往山下走,忽然迎面走来一人,背着竹篓,头发花白,立时便是一怔:“铁匠伯伯……”
铁匠抬起头,混浊的老眼微眯,陡然间张大,又惊又喜道:“你是愚山?”
“铁匠伯伯你怎么来了?”沈愚山略有几分尴尬。
铁匠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叫我铁匠伯伯,我多么希望能听你叫我一声岳父啊,罢了,与你不相干的,这都是心兰那丫头造的孽。”
眼看话题扯到铁心兰身上,沈愚山忙插话道:“铁匠伯伯,你怎么来山上了?”
铁匠背着沉重的竹篓,佝偻着背,道:“今天是心兰他娘的忌日,我怕街坊们指指点点,特意天不亮就出门,没想到遇见你了。”
沈愚山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走过去,将铁匠的竹篓解下,背到自己的身上,道:
“心兰是心兰,伯伯是伯伯,伯伯小时候给我打了不少没开刃的小刀小剑,愚山一直记着呢,竹篓沉重,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唉,好吧。”铁匠答应了一声。
多月不见,老铁匠愈发年迈,又因为受到铁心兰逃婚的打击,什么心气儿也没了,终日闷在家休息,身子反而越来越沉重了。
沈愚山背着竹篓,搀扶着铁匠,很快便到了铁心兰娘亲的墓地。
沈愚山放下竹篓,老铁匠要取出锄头锄草,沈愚山忙抢了锄头,飞快锄掉杂草。
老铁匠欣慰的笑了笑,又取出几碟小菜,烧了纸钱,絮絮叨叨说话道:“本来今年应该是带着你和心兰一起来给她娘上坟的,没想到……唉。”
沈愚山不愿搭话,自顾自锄草。
老铁匠似乎人老了,反而话多了,耷拉着脖子又道:“心兰她娘,当年你走的时候,说是心兰这孩子十六岁那年会有大劫,叫我舍了这孩子偷偷逃掉,我怎么舍得啊。”
沈愚山心头微震,心兰她娘叫铁匠把女儿丢了逃跑?
“我寻思着,就在心兰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让两个孩子成婚,本想借着这大喜的婚事,将霉晦气好好冲一冲,没想到……唉。”
过了一会儿,沈愚山走到脑袋垂在胸前的铁匠边上,道:“铁匠伯伯,我已经把杂草清理干净了,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
铁匠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睡着了?”竹林中湿气重,老人家可不能多睡,沈愚山轻轻推了推铁匠,谁知铁匠的身子一歪,侧翻倒在了地上。
沈愚山吓了一跳,忙去查验,愕然道:“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就这么死了?”
沈愚山像是傻了一般,怔怔的站了好久。
终于,在杨醉的催促下,沈愚山回过神来,道:“在妻子忌日那天死去,未免不是一种美好的结局,生而同衾,死亦同穴,我就好人做到底吧。”
“得罪了。”沈愚山起身,对着墓碑鞠了一躬,便欲挥动锄头。
锄头尚未落下,杨醉忽然喝道:“慢着,你要做什么?”
沈愚山愣了下,解释道:“我想挖开这坟墓,将铁匠伯伯放进棺椁中,让心兰的父母能死后永远在一起。”
杨醉扶额无语道:“我知道你是在挖坟,可是你这动作,我看不出是在挖坟,分明是想毁了这座坟墓。”
“挖坟不就是这么挖的吗,还有什么讲究?”沈愚山摸不着头脑。
“唉,到底是经验少啊,让为师给你指点指点吧,你先围绕着坟墓挖一个浅浅的圈,然后搓捻下泥土,找个土质干燥坚实的地方,朝着底下挖一个深洞,等到挖得差不多了,再朝着侧边奋力刨洞,打个洞进入墓穴,这样才不会破坏墓穴本身的结构。”
沈愚山想了想,忽然悠悠道:“这似乎是盗墓的手段啊。”
“这你就不懂了,三人行必有我师,有好用的方法就要学习,动手吧,为师先小憩一会儿。”
沈愚山按照杨醉的方法,顺利进入了墓穴,在师父的坚持下,于东南角风口处点了一根蜡烛,然后撬开了棺材板,正准备将铁匠伯伯的尸身搬运进去。
然而。
沈愚山忽然顿住了。
借着蜡烛的微光,棺椁内空荡荡的,唯有一张白如雪的白狐狸皮,沈愚山将狐狸皮掀开,下面赫然是一具狐狸骷髅。
除此之外,棺椁内再无他物。
沈愚山猛然抬起身,在这座铁心兰娘亲的坟墓之中,本应躺着铁心兰娘亲的棺椁之中,竟然没有人,而是只有一张白狐狸皮,以及一具狐狸骷髅。
沈愚山看了看铁匠的尸身,隐约间,脊背似有阵阵寒意。
东南角的蜡烛,仿佛,吹动了。
烛火明灭。
小小的坟墓之中,人,妖,鬼,好像没有了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