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九点半,常敏提前到了会议室,准备开会的材料。
会议室四面白墙,墙上也没有张贴什么宣传标语或者宣传画什么的,只有一面藏青色的黑板在前方,黑板下方是一块略高于地面的木质台子,一张小讲桌放在黑板斜前方,黑板上方挂着已经收起来的白色幕布,幕布对着的上空是一个吊起来的投影仪,投影仪下面是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
深棕色的会议桌是回字形的造型,一圈黑色的防滑带围着桌面走了一圈,桌子中间凹了下去,一般那里是用来放鲜花和小旗帜的,不过这里却什么都没放,空荡荡的。
桌子四周放着十来把黑色网面和不锈钢腿的办公椅,而在面对着黑板的那个窄边上的座位只放着一把椅子,一把深咖色皮面带扶手的木椅——常敏用脚趾头猜了一下,那大概是鲍春来的座位。
接近十点,学生们陆陆续续走了进来。
常敏看到其中有个面孔有些眼熟。
正是上次在办公室见到的那个慌里慌张想着关门却关了灯的男学生。
那个学生见到常敏,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坐到了离主位最远的地方。
常敏在签到本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孔玉舟,这个名字真是和他本人一样秀气。
而鲍春来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常敏瞄了一眼腕表,九点五十九分。
真会卡点。
常敏坐在鲍春来右边的位置,拿出笔记本做会议记录。
会议有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各个学生汇报本周的学习研究进展情况以及下周的计划,第二个部分是鲍春来针对个人的情况进行点评并对他们下周的学习研究进行安排,第三部分相对比较自由,学生们可以提提问题由鲍春来答疑,或者鲍春来谈一些专业领域上比较新的研究成果等等。
由于常敏毕竟不是他们这个相关专业出身的,听他们说着一大堆名词,只觉得云里雾里,提笔记下都是不知所云的东西——她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名词的字会写错。
等到那个孔玉舟发言时,常敏才知道他的论文还有一些问题要修改,但鲍春来最近一直没抽出时间来看他修改后的论文。
轮到鲍春来点评,他针对每个学生的情况似乎都了如指掌,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指出其中几个同学的实验进度过慢,肯定是没有花时间在实验室,摸鱼去了。那几个同学脸皮薄,顿时红了起来,低着头盯着桌上的笔记,不敢直视鲍春来。
常敏心里哼哼了几声,觉得这个鲍春来也太不近人情了,这种事情怎么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太不给人面子了吧!
可是,等到他批评孔玉舟时,常敏才知道,刚才鲍春来的言辞已经十分克制了……
“你那个论文我看了,可是为什么我没给你修改意见,你知道吗?”
孔玉舟摇头。
“因为你的论文已经改了四五遍了,这次给我,还有一大堆问题。”鲍春来顿了顿,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他看了看另外几个也是这一届即将答辩的学生继续说道,“我拿着你的论文的时候就在想,这究竟是你们要去答辩呢,还是我要去答辩呢?”
被他目光扫过的那几个学生赶忙低下了头,个个都是一脸羞臊。
“你这样子,到时候连答辩都过不了,其他的事情就更别想了。”鲍春来又补了一刀。
孔玉舟默不吭声。
见孔玉舟没有动静,鲍春来似乎也觉得没意思,口吻冷淡说道:“你回去自己再修改修改给我。”
常敏一边做着记录,一边心里吐槽,小雪和曹荷禾肯定不知道真相,这个鲍春来简直就是魔鬼,哪里有什么风度可言,那些看上他的女学生肯定是没见过他这番毒舌的模样。那薄薄的嘴唇里吐出来的都是不善的语言,和他那张看起来很有学问的脸真是一点都不搭。
到了十二点多,鲍春来宣布散会,常敏发现大家都偷偷的舒出一口气,当然,也包括她自己在内。
散会之后,学生们都不敢先离开,等着鲍春来走出会议室后好一会,他们估摸着这个鲍教授已经走远才敢陆陆续续离开。
常敏一边收拾一边偷偷注意孔玉舟。她怕鲍教授在会上说话太过,让这个小年青有个心里阴影什么的就不好了,毕竟现在的年轻人比较敏感——最近常敏也看了一些相关新闻,所以有些在意。
“你别太在意啊,你知道的,老鲍就是这么个人,他就过过嘴瘾。”一个身穿白色大T恤和藏青色短裤的男学生走过去拍了拍孔玉舟的肩头,他说话带着些北方人的口音和强调。
孔玉舟微微笑了一下:“我知道的。”
“其实我们的论文都不咋地,只是你比较倒霉,正好撞到他的枪口上了。”另一个身穿姜黄底色白色波点的雪纺连衣裙的女学生也笑嘻嘻的走到两人身边。
三个人说笑着走出了会议室。
老鲍?说的是鲍春来教授吧。
听着刚才那两人的话,常敏突然觉得鲍春来在这群学生的眼里,可能就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羊,大家为了他的自尊心,还有装装样子,给他点面子——真是一群好人。
常敏这么想着,突然有点同情起鲍春来。
那么个一表人才的模样,居然还要从这些学生身上找自信,真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潜藏着怎么样的自卑——很多人都是这样,明明已经成为大众眼中的“成功者”、“佼佼者”、“精英”,但依然非常不自信,无论他们表现出怎样的自负与骄傲,适中掩盖不了内心深处难以为外人道的不自信和心虚。
常敏不记得在哪个心理学科普上看到,据说越是成功的人,越是觉得自己像个“骗子”,自己得到的一切,并不是靠自己的“实力”,而是非凡的“运气”,成为人人羡慕的对象,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场梦幻的肥皂泡之旅,一旦被人发现自己只是虚有其表,那么一切都将会“完蛋”!
然而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他们确实是凭实力“成功”,只是他们自己不那么认为罢了。
常敏现在只觉得,这个看起来毫无破绽的鲍教授,很有可能也是那群人之一。
不过,常敏转念一想,现在来说最可怜的人应该是常敏自己,那些学生们前途光明,鲍教授已经是成功人士了,而她……还在加这种没有加班费的班……
常敏这么一想之后,突然就觉得手脚冰凉,心情都沉重了起来,只想好好安慰安慰自己好度过这苦逼的人生。
常敏收拾好会议室,抱着笔记本,心情沉重的走出了这栋大楼。
楼外却是一个鲜活、充满生命力的世界:绿荫如簇,行人如织;蓝天白云,啁啾鸟鸣;暖风熏人,花香四溢。
这么好的天气!
常敏看了一眼笔记本,想起鲍教授交代的,下午整理成电子版发到他和学生们的邮箱里。
唉……常敏叹了口气,顿时觉得周围的一切变成了灰色。
不过呢,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嘛!
她得先去吃顿午饭。
去哪吃呢?
常敏想了想自己银行账户和支付宝还有微信里的余额总和。
决定去吃食堂。
毕竟刚交完房租,手头确实不宽裕了。
这个点的食堂虽然不像平时中午下课之后的繁荣昌盛,倒也热热闹闹,大厅里电风扇都开了,各种饭菜香味和汗臭味混合飘散,让常敏一时竟然有点恍惚,差点觉得自己穿越了时空,又回到曾经读大学的时候站在食堂里,对着各式菜肴指点江山的模样。
一份米饭,清炒西兰花,青椒肉丝,红烧茄子,两片煎培根,再加一份免费汤,简直完美!
关键是便宜!
常敏端着食堂的橘红色餐盘,抬着头盯着电风扇能吹到的位子找座位。可惜好位子基本都被占满了。
“常老师!”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呼唤。
常敏寻声望去,是那个白T恤,藏青色短裤的学生,她努力想了想,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刘铭,就是刚才散会后安慰孔玉舟的那个人。
“常老师,这有位,来坐这!”刘铭朝她挥了挥拿着筷子的手。
常敏一眼瞥见坐在他旁边的其他两个人,坐在他旁边的是那个穿着姜黄色波点连衣裙的女生,常敏对她的名字印象很深,叫黄榕;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看背影就是孔玉舟。
孔玉舟扭过头来看着常敏,露出一排白牙笑着一同招呼。
黄榕嘴里还有食物,一边嚼着一边也朝常敏摆摆手。
常敏抬头看了一眼,这几个家伙真会挑座位,这位子正好在电风扇风里范围里,看起来很凉快!
这么好的位子,不去的是傻子。常敏心里嘟囔了一句,就快步走了过去。
于是常敏坐到孔玉舟身边,放下餐盘。
“看不出来啊,常老师你这么能吃,还这么瘦!”刘铭看着常敏餐盘里满满当当的食物,感叹了一句。
常敏有些不太好意思,谦虚地说:“其实我也不瘦啦,只是胖的不够明显而已。”
“哈哈,常老师你要这么说,那我就是瘦的不够明显!”黄榕打趣道,甩了一下扎起来的马尾辫。
“你这体型,哪能和‘瘦’字沾上一毛钱关系?”刘铭瞅了黄榕一眼,打趣道。
黄榕听了微微有些恼,只见她从刘铭的餐盘里把他没舍得吃的烤鸡腿给夹了过去,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这个鸡腿就拿来孝敬我的肥肉吧!”
“哎,你有没有个女孩子样啊!还真是‘说你胖你就喘上了’,把鸡腿还给我!”刘铭好气又好笑的说。
黄榕一听,二话没说,朝着鸡腿就一口咬了下去。
“哎呀,我的腿……”刘铭哀嚎。
“哈哈,你们可真有意思!”常敏刚才喝了一口汤,差点把自己给呛着,一边掏出纸巾擦嘴一边说。
“他们两个人就是这样,非要这样互相伤害才过瘾。”孔玉舟此时才补上一句。
刘铭给了他一个白眼,说道,“我当你是亲哥,你却当我是表弟啊!你看看你,当着常老师的面就拆我的台,还能不能做兄弟了啊!”
孔玉舟一脸笑容,从自己餐盘里夹住一个红烧小鸡腿送到刘铭餐盘了,说:“好兄弟,共鸡腿。”
刘铭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这才叫患难见真情啊!”
几个人倒是不见外,并没有因为常敏也在场而不自在,照样贫嘴逗乐。
“常老师,您要给咱们老鲍做助理,真是委屈你了。老鲍这人吧,刀子嘴豆腐心,以后他要是惹你不高兴了,你得多担待担待。”刘铭擦擦嘴对常敏说。
常敏听了这话,有些一头雾水,从没见过还有学生这样说自己导师的。
“您刚来,不知道,我们老鲍,哎,也就是鲍教授,其实来我们学校不久,我们几个是他带的第一届研究生,他啊总是好强要脸,也就是好面子,总希望我们比其他同学做得更好,所以要求就特别严苛,但实际上他为我们做得很多,只是不说,但我们又不瞎,都清楚得很,毕竟我们也处了这么几年下来,摸得清他的脾气和套路。不过像你们这样过来的助理很多都受不了他这个性格,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助理了,之前那个小雅老师,干得时间算是最长的了,干了小半年,不过最后还是受不了他,跳槽走了。”刘铭其实已经吃完了,他扶着吃得干干净净的餐盘,一脸严肃而正经的对常敏说,完全不顾她腮帮子里还有正在嘎吱嘎吱嚼着的清炒西兰花。
“唔……”常敏一边吃一边听他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点点头表示理解。
“常老师,您可要多担待担待我们家老鲍啊!”刘铭见对方快吃完了,继续说道,“他要有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言论,你就当耳旁风,别理他就行。”
“是的,老鲍讲话有时候就是难听,习惯就好了。”黄榕也在一旁搭腔。
“这他得有多难相处啊,听你们这一说,我更害怕了好吗……”常敏不禁打了个哆嗦,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电风扇风太凉。
“鲍老师人其实真的挺好的,我上次去日本做交换生,就是鲍老师极力推荐的。”孔玉舟说,“他不像别的老师,嘴上说得都挺好,但却不帮学生去争取。鲍老师嘴上会骂人,但是他骂得也没错……况且,最后他都会把问题处理掉的。”
常敏用眼神斜着扫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孔玉舟,心想:“你这是受虐狂吗?”如果这是马屁,那倒是拍得挺好,但是鲍教授又不在这里,她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可没什么资格在他面前为你说好话啊!如果这是真心话,只能说,小伙子你以后有前途,以后进社会,领导们就喜欢你这样的——骂不还口,还替领导着想,处处维护领导的形象和尊严——以后肯定是那种默不吭声就悄悄晋升了的角色。
黄榕捂嘴笑了,对孔玉舟说:“你啊,就是老鲍的头号铁粉!”
“是啊,幸亏你不是女的,不然我估计你都想要以身相许了!”刘铭补刀。
“我只是觉得鲍老师的学术研究很厉害……”孔玉舟想争辩。
刘铭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这个我们都知道,你就别说了,反正你是粉丝团团长,我们都是团员,这行吧?领导让你当,怎么样,是不是高兴坏了?”
“去你的,饭吃完该回去了!”孔玉舟结束了这场歪了楼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