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制?怎么牵制?”待在后方的龙骑兵队长迪米特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到了雷泽诺夫的身后,一听到这段话,就忍不住跳起来打断,“我们只有几千受伤的步兵了,你让我们怎么牵制那么多精锐的波兰骑兵?”
雷泽诺夫头也不回,呵呵笑了起来:“这些就足够了,呵呵。”接着,他用几乎没有人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战争嘛,总是要有人牺牲的。”
收拾妥当之后,派出去搞松脂的大队长也带着一千多的斥候,背着一包包碎布回来了,隔着老远就对雷泽诺夫喊道:“雷……将军,我们回来了,割来的松脂全部蘸在这些布料上了,没办法,一时间没有专门的工具,只好这样。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就是现在。”雷泽诺夫已经等的有些来不及了,一把抢过一包碎布,放在鼻子下面细细嗅了一阵子,似乎很陶醉的样子。
“又要用这招了。”雷泽诺夫的眼睛居然有点湿润,“上次用这招是什么时候?三年前?”
雷泽诺夫的脑中立刻闪过了三年前,那座隐藏在乌拉尔山里的第二军团山地军训练营,时刻飘荡的伏特加的香气,以及随处可见的微笑着的猎人和伐木工。
回忆到这里立刻就断了,雷泽诺夫摇摇头,用力将那个火光熊熊的夜晚甩出自己的脑袋。“出发吧,现在,我们去隘口!”
“直接去?”龙骑兵队长的脸色有点发白。
雷泽诺夫叹了口气,“不……接近战场的时候,你带着龙骑兵队和斥候骑兵绕开战场,先行退走,去找沙里波夫。我带弟兄们去牵制敌人……这事情,太多人也做不了,下不去手,呵呵……”
迪米特里立刻感觉到浑身裹在寒气中,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雷泽诺夫笑笑,没再说什么,只是再次细细检查了战马踢上绑着的布料,以及落在队伍最后,原先用来装载辎重的三十多辆大车,现在这些大车用最好的战马套上,有马夫做最后一次检查。
“辎重车也要带上?”迪米特里有些糊涂了,他看了看那笨重的,需要至少两匹精壮战马才能拉动的大车,来的时候已经消耗了一些辎重,但是现在看来,这些车子上居然又装得满满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而且拉车的已经由来时的每车两匹驮马,换成了三批用麻绳穿过马镫连在一起的三批战马,这个局部得太让人看不懂了。
“要带上,它们是行动的关键……不过,最关键的还是你们了。到战场边缘,我会交给你们最后一项任务,完成之后,你们只需要跑就是了!”雷泽诺夫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迪米特里更疑惑了,一脸忐忑,想问又不敢问。
就持续着这么沉默而紧张的气氛,没过多久,这一只沉默的队伍已经抵达了战场的边缘,密林中出现的波兰斥候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地发现了这样一只沉默的部队。
雷泽诺夫沉默地挥动战旗,下达了变阵的命令,很快,斥候从队伍前段转移到了队伍两侧,而起先在队伍后段的战士转移到了队伍正前方,一旦哪个方向出现波兰斥候,就以强弓火枪逼退。
在这样的战斗队形推进下,雷泽诺夫的六千人已经撕开了战场外围并不很严密的封锁线,但到这里,再向内部突进,阻力就越来越大。
雷泽诺夫踩着马镫人立起来,匆匆看了看前方的战况,对龙骑兵队长招了招手,后者心里一紧,快马奔到他身边。
“是时候告诉你我的计划了。”雷泽诺夫的脸色居然变成了说不出的凝重,“那就是……如此如此……”
迪米特里的脸上立刻失去了血色,嘴巴张得大大的,可以塞进去一枚鸡蛋。他满眼血丝,一双手无意识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开玩笑的吧?”
雷泽诺夫面无表情:“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出其他的办法吗?战争……总要有人牺牲的,我希望你不要介意。”
迪米特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身子在马上摇摇晃晃,他挣扎着伸出手指向雷泽诺夫:“可是,你之前只不过是一个小队长而已……”
雷泽诺夫轻蔑地笑笑:“什么小不小,那只是我的第二职业,我的第一职业……是俄国母亲的子女。就这么办吧,我以俄国人的骄傲,命令你……请求你……拜托你!”
说完,他再一次挥动战旗,弓箭手和仅剩的火枪手开始散开队列,其后的三千步兵举起了长枪大砍刀在密集的树与树之间,像梳子一样开始向前推进。
在如此繁茂的密林里,作战成了一件对攻守双方都极为不利的事情。
“别耽误时间了。”雷泽诺夫冷冷道:“这是事关第二军团存亡的一战,而且,不要忘了,我和你也不是很熟。”
迪米特里又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被这最后一句话给打了回来,他深深地凝视了雷泽诺夫一眼,似乎要把眼前这个正在冰冷地笑着的男人刻进灵魂里,然后,他冲身后的骑兵招了招手,整只马队脱离了向前推进的队列,隐入了身后的密林中。
雷泽诺夫淡淡地回过头:“终于要开始了。”雷泽诺夫说着,居然忍不住擦了擦眼睛,“该死的沙子啊……”
然后,他跳下战马,转身跨上了落在队伍最后的辎重马车队,赶着整支车队,压上了通向隘口的林间小路,一路走来收集的足足有两百多根各式各样的箭支就插在他脚下马车装载的布袋上,而他挽着弓,手里紧握着三根长箭,警惕而坚定地看向正前方。没错,他以前干过弓箭手。
隘口的方向,伏兵的方向。
雷泽诺夫接着吐气扬声,手里的长弓拉得满满,开弓的右手紧握住四根箭。
呼啸的风声中,四根箭快如旋风,在一串连绵的弓弦声中,穿过大片的密林枝叶,飞射出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前方几棵参天古树的树冠上,四个黑色的人影拖着长长的惨叫声从树上落了下来。
雷泽诺夫长啸一声,战弓再次拉满,右手再度抓起了一把箭矢。
每一声松弦,就有一条凄惨的长声响起,就有一个士兵或从树冠上跌落下来,或跌下马来。
雷泽诺夫此刻仿佛灵魂附体,在这片树林里,他就是主宰一切的神!
已接近波兰人的前沿阵地,波兰人开始用火枪还击了!
不断有子弹和弓箭掠过雷泽诺夫,或击中他身边的战士,但马车队也有俄国人用弓箭、手枪、甚至是石子进行还击。
更不用说,如同战神般站在奔驰而来的马车上,却能平稳如端水碗般、迅捷如疾风般射出接连不断的神来之箭的雷泽诺夫!
只要他一抬弓,半秒钟之后,必有一人惨呼着跌下,而射向他的箭矢大多被自己的盾阻挡,丢失了方向,偶尔几箭近身,也是被他轻轻一拨便打落车中,成为他的弹药。
骑射,是雷泽诺夫的主场!
前方的阵地,开始有崩溃的迹象,不少人尚未交战便从溜了出来,但还是逃不脱被雷泽诺夫一箭钉死的厄运。偶有从侧边刺出长枪的,也被他拔出手枪击毙。
突然,天光一现,眼前的密林瞬间开阔了起来。
头顶不再是看不见天空的绿色。此刻,天空蔚蓝,白云朵朵。
雷泽诺夫的步兵们,几乎都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站在原地。
在他们面前,数千白甲红衣的骑兵,马都是红色的军队,如云一般,将这座隘口要塞围在中间,好像海洋中的一方小岛。
他们,好像钢铁的巨人,地狱的恶魔,灭世的大军!
在此之外,在方阵边缘,还有一只一千人左右,披挂着精致的龙虾甲、下围露出红衣,骑枪高树如林,背后负着半人长的两只羽翼、跨着健壮的红色良马的重骑兵。他们现在已经如剃刀一半卷地砍伐了过来!
“翼骑兵!”雷泽诺夫的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波兰最精锐的部队!让我带给你们末日吧!”
说完,他猛地挥动战旗,身边的司号手吹响了沙俄军队的总攻号角。受到号角声刺激的俄国步兵们,立刻从震撼中清醒了过来,坚定地举起了长枪大刀,组成了一个稳定的空心方阵,将一些尚有火器弓箭的士兵围住。整个方阵好像一座移动的城池,一步一步整齐地向面前的红色海洋踏了过去。
雷泽诺夫站在马车上,看着这座方阵一步步踏进红色的海洋,不断掀起闪烁的刀光和飞溅的血雨,那红色的海洋好像腐蚀性极强的液体,不断侵蚀、消磨这座方阵,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消失了四分之一。
雷泽诺夫的眼睛湿润了,他抹了抹眼角渗出的眼泪,思维再次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熊熊燃烧的夜晚,在火焰里痛苦挣扎着面对死亡的惨叫声,反复在他的耳边萦绕。
“就这样吧,弟兄们!”雷泽诺夫的声音居然哽咽颤抖起来,“一起上路吧,这次,我绝不会逃!”
说完,雷泽诺夫猛地拔剑,在战马后臀上刺了一剑,马车在烈马的惊嘶声中如同离弦的利箭,射向了前方的红色海洋。
第一辆马车一动,其后的马车就拖着滚滚的车轮,碾压向了眼前的战阵,三十多辆马车,像三十多匹亡命的战车,摧毁一切!
马车的疯狂,终于吸引了翼骑兵们的注意,这只一直在围杀步兵的弑神天使,轻松脱出身来,,轻车熟路地就进入了冲刺状态,他们的目标,是在战车冲入战阵之前将之拦截下来。
在他们看来,站在第一辆马车上发疯的雷泽诺夫,简直像小孩子的小聪明一般可笑。
“可笑是吗?”雷泽诺夫状似癫疯地狂笑起来。
他抄起一根三棱破甲箭,瞄准都不瞄准,抬手就是一箭。箭矢如流星,转瞬间就到了为首的面前,但就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那个翼骑兵居然轻盈地抬手一挥,轻轻松松地用手里的盾牌挡下了这一箭,就像打苍蝇一般简单。
“果然啊,呵呵!”雷泽诺夫继续笑着,一只手点着了一大捆缠上松脂布头的长剑,向越发逼近的雷泽诺夫狂吼起来:“来吧,波兰的杂碎们!用你们的血,来为我们送行!”
“让你们见识一下,我们俄国人的尊严!”
“为了祖国母亲!”
雷泽诺夫扬手射出了手里的一把箭矢,与此同时,第一个翼骑兵的骑枪已经刺穿了他的战马。
纷飞的火矢升上空中,又落了下来,插在若干辆马车的车斗上,好像烈火落入了猛油之中。
轰然一声,三十多辆马车,瞬间变成了一条凶猛的火龙,挣扎着,扭动着,滚向面前的红色海洋,原先扑过来拦截的翼骑兵首当其冲!这些铁罐头,第一怕火,第二怕水!
此刻,他们已经被火龙彻底包围了起来,被熊熊燃烧的火焰逼向了中心。
而似乎是为了配合这条火龙的横空出世,围绕这座阵地的密林里,忽然腾起了星星点点无穷的火苗,他们舔舐着茂密干燥的森林,将每一寸土地熏成黑色。
它们围绕着这座阵地,也将小城下的方阵吞进了火焰的肚子里,一刻不停地蔓烧着。
火焰啊……
火场遥远处,那个龙骑兵队长早已泪流满面,他的脑中,一遍遍回响着雷泽诺夫的话:“你们的任务……放火,把我,和被我们牵制住的波兰援军主力,统统烧光!没有了他们,尤其是没有了翼骑兵,团长大人就可以拿下普热梅斯瓦夫,打下斯摩棱斯克了!”
“不用担心我们,我们俄国汉子,时刻都准备为祖国牺牲!”
“什么小不小的,到了这个时候,我只有一个身份——俄国军人!”
“就这么去办吧,兄弟,之后,带上战士们去找找团长。替我向大人赔罪,告诉他,告诉团长,我,雷泽诺夫,对不起他……但我对得起祖国了!”
“我,雷泽诺夫,这次不会逃的了!”
......
天是红的,地面是红的,先前密集得透不过风的森林也是红的。
这红,是因为无休无止的火焰,仿佛将整个天地都烤化了,焊接在了一起。
如果有谁看到这灿烂的一幕,必然会由衷地赞叹一句:“好美啊……”
“真的很漂亮,估计也就那次火烧乌拉尔山寨能有这规模,没想到雷泽诺夫又烧了一次……”一缕黑色灰烬被暖风吹送着,轻轻落到了我的掌心里。我轻轻抬起手,将这缕灰烬放在眼前,整个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要是这次代价没有那么大就好了。”
在我面前,那个龙骑兵队长已经哭成了泪人,还在不停地重复着之前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似乎他要把时光硬生生扭转过来,把每一个微末的细节都栩栩如生地摆在我们的面前。
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所有的人都一语不发地凝视着面前直冲上天际的大火,这场大火遮断了视线,再看不到遥远天边的地平线,也看不到连绵的森林。而那座阵地,就在这仿佛末日天灾般的火场之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还的几率,基本上已经没有了。基本上已经可以肯定,雷泽诺夫,以及跟随他冲阵的近五千沙俄士兵,已经带着八千多波兰的军队,连同那些神秘武装和日尔曼雇佣兵,下了地狱。
看起来似乎有些损失颇大,但只要见识过波兰军队战力的都知道,这是一笔颇为合算的买卖。
我叹了口气,一阵风把灰烬从我的掌心吹走,我说到:“让迪米特里加入龙骑兵中队,大队长就让他来当。我们继续行动。”
我身边的约翰立刻急急叫了起来:“大人,我们还要向前突进?前面只有斯摩棱斯克了!”
“恩,是啊……”我点了点头,拨转马头,从远眺的小山丘上走马下来,平静道:“可是还有仗要打,我们绕过去。”
约翰愣住了:“还有一条路?”
那个一直在哭诉的龙骑兵队长立刻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
“没错。”我挥了挥马鞭,“就是你们先前反击波兰人的那条路,那里通向森林出口,再顺着走下去就是斯摩棱斯克通往西边的官道,我们可以奇袭那里。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我想我明白雷泽诺夫派你来见我的用意。因为你知道这条路,所以你可以带我们走!你愿意带我们走吗?”
龙骑兵队长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满眼都是激动欲死的火焰:“当然愿意!我现在就想立刻回到战场,把那帮畜生统统杀光,为我们的弟兄们报仇!”
“那么就出发吧。”我带上了沉重的头盔,转头看向火焰燃烧的地方。
在这个角度,没有人能看到我平静的眼里此刻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身后的阿列克谢,已经瞪大了惊讶的双眼,小声道:“沙里波夫团长……他居然在哭!哦不,他在笑,他在笑着哭,这是怎么回事?!”
但他没有说出来,我瞥向他的眼角透过来的一丝余光,就让他不敢言语了,好像有把锋利的快刀夹在了脖子上。
“对不起,雷泽诺夫……”我低着头,喃喃道。
“因为有这场大火的阻断,费奥多和站在他的人一定不会猜到,我们居然还有办法前进,那么,就等我们到达斯摩棱斯克城下,给他一个惊喜吧。”我的嘴角抽了抽,但声音却一如既往地稳定,毫无颤抖。
六千人,第二军团仅剩的力量,终于回过了头,不再看那还在熊熊燃烧的火场,踩着被远处的火焰燎得干枯的枝叶,发出“嚓嚓”的脆响,在那个龙骑兵队长的带领下,绕进了一条偏僻的岔路,在渐渐荒芜,枝叶密集的小路上向前行去。
整个过程中,没有说笑,甚至没有谁再多说一句话,大家的心里都压着沉甸甸的灰色,平素里那些喜欢边行军边讲荤段子的斥候们更是好像换了一个人,一双双鹰眼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的密林,一遍遍擦拭着手里的手枪和砍刀,如果此刻,有一个敌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即便是费奥多亲自驾到,他们也会不顾一切上去拼命。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火场上滚滚的热浪混合着被烧成焦絮的松针还是不停吹过来,落在他们的头上,但没有一个人擦去它们,战士们甚至故意在飞灰中穿行,似乎想要寻找他们在火场上的同胞奔向死亡时的感觉。
到黄昏时分,夕阳斜斜地垂下地平线,逐渐落到山峦的那一边,这片森林依然是清晰可见,另一轮滚滚燃烧的火浪接替了太阳的角色,始终在大地上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