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升起的地方看起来并不远,但依然有着山水阻隔。
望见炊烟的刹那,不知为何,路远心头有一种难以表述的情绪油然而生。激动?喜悦?忐忑?或许仅仅是想过去看个究竟的好奇?
……
不管怎么样,路远立刻就决定了,要出发寻往炊烟升起的地方。
那三具狼尸,不算只剩零碎残骸的公狼,狼崽也许是因为提供不了多少肉食,又或者是因为路远一时的心中不忍,于是用落叶草草掩盖了一番;最后只有母狼的尸体被打包成了“行囊”,一起带走。
用藤条绑牢,用手杖挑起,路远将母狼扛在肩上,这是他为下一次饥饿储备的食物。
如今路远已经克服了手脚间不协调的感觉,但他依旧不愿丢掉手杖,毕竟就算不用来辅助行走,也尽可在其他地方派上用处。
匆匆上了路,尚未熄灭的篝火被遗忘在一旁。
……
没有用到手杖,路远在林间行走的速度反而快了很多。趟过河爬上山,站到一处山顶,发现炊烟就在眼前的山脚处升起。
举目望去,山脚不远有一小片空旷的干燥地,空地中间是一大丛正在燃烧的篝火,篝火旁堆了不少杂物,另有四只形体与路远相仿的两脚兽散布各处,手中正忙碌不停。
看着这些与自己形貌相似的两脚兽,心中如同火花闪现,突然地,路远意识到,仅靠两腿直立,身上毛发稀薄,双手灵活,善用工具,而且习惯用衣物遮体,一般这种模样的两脚兽是一种叫“人”的生物。
终于明白了,与这些“人”一样,他也是个“人”!
遇见了同类,路远瞬时激动了起来,他用力甩掉手杖,以及挂在手杖上的“行囊”,然后兴奋地跳、肆意地笑,疯狂地喊,只是发出的声音里全是些没有意义的词。这声音传到了山下,山下那些“人”抬起头四处张望,也许是因为角度不同,视线被树木遮挡,他们并没能发现路远。
宣泄完情绪,路远匆匆忙忙地找回手杖与“行囊”,重又扛起,然后直冲下山,脚步轻快。
但显然下山的路并不是坦途,当路远在山下那处篝火前刹住脚步时,身上已尽是泥污与淤伤,唯有面容上还带着满满的笑意。
……
山下的四人都有着黑色的头发,与黑色的瞳仁。
此时正紧张观望,突然间,路远冲下了山,猛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阵错愕之后,其中三人立即持刃呈扇形包围上来,将另一人隐隐护在身后。
与路远的满面笑容不同,他们的神色中尽显提防与敌视。
持刃三人相比路远要矮小许多,身材精瘦结实,肤色偏黑,披头散发。他们上身穿着短衣,无袖紧腰,下身是没膝裙裤,小腿露出,赤脚踩着草鞋,衣物布满污渍,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颜色。
看到那些人持于手上的兵刃,路远立即意识到,那是什么样的物件,以及这类物件的用途与威胁。
笑容褪去了。
对面三人的神色有些狰狞,小幅挥舞的兵刃更是让路远心中警讯陡起,如芒刺在背。
双方一时没有言语,就这么对峙着。
终于,路远忍不住先动了,他肩膀轻轻挑起再微微下沉,手腕转抖之间,手杖已翻转身前,狼尸滑落地面。
接着,身体稍稍右转,左脚向前跨出半步,右脚以脚跟为轴向外微旋,双手一正一反,一上一下重新握持住手杖,斜举身前,右手的大拇指紧贴胯部。
全套动作行云流水。
紧张的气氛更为粘稠了,对面三人将手中利刃又往前递送了少许。
这时,被三人护在身后那位说了句什么,语气像是喝斥,路远听完后只觉头痛。
他能通过不断变化的音调与明显分割的音节,判断出,这是一种已形成特定组合规律的语言。可对他来说,这也是种陌生的语言,话语中的含义,他却完全听不懂,每一个音都不懂。
持刃三人闻声后,小心翼翼挪开步伐,显出最后那人的身形。
与前面三人不同,这人不管是肤色还是衣物都要白净许多,头发也没有披散下来,拢在一起在头顶堆了个小包,用一块布裹成一团,身上穿着长衣,宽袖,袖口在手腕处扎住,下半身的长裤亦是宽松,仅在脚踝处收紧,浑身上下,只有草鞋与另几人相同无二。
白净衣服上前一步,对着路远又说了句什么。路远努力分辨,仍然是全然陌生的声音组合方式,这不是他脑海中的语言,唯有沉默以对。
没有得到回应,可那人却好像不受影响,依旧对着路远喋喋不休。
直觉中,一种模糊的危机感在不断迫近,不知来自何处,但这次路远不会再把这种感觉当成错觉了。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白净衣服,这人好像在用手势来加重语气,话很多,很烦,但应该算不上危险。
再看另外三人,他们虽然手持利器,能伤到自己,但在路远直觉中并不怕他们。
悄悄转动眼珠扫视他处,路远想找出隐藏的危机,于是,许多之前未曾仔细留意的事物依次映入了眼帘,同时相应的名字从心底冒出,自然而然。
比如篝火旁有若干“包裹”,堆砌在一起,篝火上搭了个“架子”,架子上支着“一口罐”,罐口冒着热气,上面横置着一把“长勺”,四周还有杂乱散布的小件,那些圆口浅底的叫做“碗盏”,两根长条并在一起是“筷子”。
碗盏与筷子应该是配对的。
一副、两副、三副……
心中默数了一遍。
“是五副,还是六副?不对!!!……”
路远终于反应过来了,但为时已晚。
“咚——”
随着一声闷响,路远的脑后猛地遭到重击,眼前顿时冒起金星,他向前踉跄一步,死硬强撑着重新站住。
“咚——咚——”
第二下重击与第三重击紧跟而来,视线终于尽墨,失去了知觉,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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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很大,吹在身上冷冽逼人,路远努力蜷缩着,试图避开那怎么也躲不掉的风口,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有什么东西缠上了脖子,勒着人难受……
更难受的是脑袋,就好像有东西要撑破头皮冲出来……
一片飞舞的叶子拍打到脸上,力量出人意料的大,有点疼……
还有点喘不过气……
阵阵“嗡嗡”声响起,好像飞虫的声音,却更为尖锐刺耳,一点点扎进脑子里。路远想挥手驱赶,可是不知为什么,手上就是没有力气,抬不起来……
“嗡嗡”声响个不停!
路远很烦也很生气!
不得已,他只能抬起头,睁开眼,然后……
……
猛地从混乱梦境回到现实,昏涨撕裂的头颅让注意力难以集中,依然有些区分不清两者。
“嗡——嗡——嗡——”
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异常聒噪。
面前几人正在交谈,路远能看见他们嘴巴开合,可进入耳内却没有话语声,只有尖锐的嗡鸣。
“嗡——嗡——嗡——”
这群人闭上了嘴巴,回头注视着路远,可是路远耳朵里的嗡鸣声并没有消失。
其中一人挥起手用力拍打路远的脑袋,但他们身高普遍不足,要小跳才能够到,看上去有点滑稽,不过没人笑。
幸运的是,困扰路远的杂音因为这下敲打,顿时消失了,只是头依旧很疼。
……
路远身上湿漉漉的,好像被泼过水,微风吹着,凉意死命地往肉里钻,寒冷麻痹了感官,让他感觉不到多余的疼痛。
一圈又一圈的绳索,把他与身后树干牢牢地地扎死在一起,两条胳膊别在后面,反抱树干,手腕绑到了一块。
这时,身后传来一股好大的力气,勒在他的脖颈处,带着头猛地往后一顿,重重地敲在树干上。
连颈项都被彻底勒死了,稍动一下都很困难。
……
面前这群人又开始互相交谈了,带着抑扬顿挫的语调。
路远听不懂他们说话,于是默默点数面前的人头。
“一,二,三,四,五……”。
从身后又转出一人,心中再默数了个“六”。
一共六个人。
除却白净衣服,所有人都是一样穿着脏兮兮的无袖短衣与裙裤,精瘦黑黝,披头散发,路远一时也分不清多出来的是哪两个。
趁着好像没人注意,路远稍稍挣扎了两下,绑得很牢,完全看不到有挣脱的可能。
就算动作已经很小心了,可还是被发现,顿时就是一阵喝骂与掌掴。看来不注意只是表象,其实对方有在暗暗观察。
这时,白净衣服排开众人,走到路远面前站定,其他人都停下了动作,退到一边。
白净衣服似乎是这群人的头领,他微微仰起头对着路远说了句什么,语调上扬,大概是在问话。
“……”
“你好,我叫路远,我是好人。”
由于被绳索卡住了咽喉,说话不仅费力,声音也带着嘶哑。
而且根本不知道对面在说什么,路远只能扯了扯嘴角,硬是挤出副笑容,尽力传达自己这方的善意。
显然与路远一样,白净衣服也听不懂他的话,露出几分疑惑,更多则是不耐,于是又说了一句什么,语气冰冷。
“……”
“你好,我叫路远,你能听懂我说话吗?我听不懂你的,但我是个好人。”
气氛有些糟糕,路远急了。
白净衣服皱起了眉头,高声呼喝了一句,紧跟着就转身走开。
有两人应了声,走上前,摩拳擦掌……
唇舌之后则是拳脚,直到有人抽出兵刃来回比划,才被白净衣服喝止叫停。
很快,众人好像对路远失去了兴趣,陆续散去。
有些人留下看守,有些人离开了空地。一段时间后,离开的人分批返还,其中一人提着的东西,有着路远熟悉的形貌,似乎是那只死去的狼崽。
记起来了,点起的篝火,好像没有灭掉……
……
狼崽与路远辛苦扛来的母狼一起被剥了皮,剔了骨,再把肉剁成条块,挂起风干。狼皮也擦净血渍,晾在阴凉处。
时间如梭而过,太阳眼看就要下山了。
白净衣服提着一水壶,坐在篝火旁,不时抿上一小口,背后靠着包裹,无所事事。而另外几人则在一旁忙碌,包括准备饭食。
取下的狼骨都被扔进篝火上的罐子中慢炖,另外再加入野菜,菌菇之类一起煮食,不多时,小小的空地,香味四溢。
当天色微暗时,一群人已经在篝火旁围坐成圈,欢声不断,大快朵颐,气氛热烈无比。
路远被遗忘在了一旁,看着那群人举盏相碰,将某种疑似水的液体送入口中,他忍不住嘶声喊道。
“水!水!给我点水!我要喝水!……”
就算没有听懂,那群人依旧停下了动作,将目光集中了过来。
路远被绑得很牢,只能用最小幅度的动作尽量模仿,他舔了舔嘴唇,虚仰两下头,再咽了口唾沫,让喉结滚动一圈。
连做了几遍,终于,白净衣服看着他,举了举手中水壶。路远喜出望外,连连点头。
白净衣服嬉笑着说了几句话,其他人听完后或仰头或捧腹大笑出声。等笑声止歇,有一人慢悠悠地站起身,手中端着碗盏,摇摇晃晃踱步而来。
这人有着一只醒目的大鼻子,上面密密麻麻布满红斑,让人看着极度不适。
等他走到近前,路远可以看见碗盏里的液体,有些浑浊,不像河水那么清透,似乎还带着股淡淡的酸甜香气。
长满红斑的大鼻子将碗盏送到路远嘴边,可每每当路远想探头去喝时,又会迅速往回一收。
欲求而不得。
反复两次后,路远已然明白对方是在戏弄自己,每一次躲开碗盏,这人都会得意洋洋地转身向后炫耀,其他人也配合着肆意大笑,原本就很欢快的气氛似乎进入了一个高潮。
当然这种欢快与路远无关,他只感到羞愤难当。
撇了撇嘴,碗盏再一次伸到他面前,等他探头,碗盏则后躲,停在一个嘴正好触不到的距离。
可这次不一样,路远把头往前伸到极致,全不在意绳索深深陷入颈项,带来的强烈窒息感,只是奋力将额头下磕。头皮剐蹭到了碗盏的边缘,带起的力量将碗盏从红鼻子手中挣落,翻转下坠。里面的液体如雨般洒下,一时有香气飘起。
热烈的气氛突然安静了下来,呆滞的红鼻子僵着脸,空举着手一动不动,篝火旁的欢声笑语也停了下来,所有人张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
这次终于轮到路远笑了,他一边咳嗽,一边扬起头,咧开嘴,放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