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
两声鸣笛惊得赵影回神,她略带慌乱的眼神看起来很无辜,无措地看着要转左的面包车。
“大姐…你看路,看车。你到底是要上桥还是要过桥?车子啷个多,以你这样子很容易出车祸。”
这应该是一个做酒水生意的面包车司机,车子的左右两侧都贴着“劲酒虽好,可不要贪杯”的广告语,他好心地伸头出窗外提醒赵影。
“对不起…”
赵影急忙道歉,同时朝前急行几步,让出路来,别人的车开过去。
她呆住的原因,只是看着这座县城的这座大桥变了太多,原来又旧又脏的桥墩,石栏杆,如今崭新光鲜,似乎是重新建成的样子。
只是看宽度有增加,坡度却依然是旧时的模样。或许是加宽整修过。
大桥两边原来破落的低矮平房已经完全不见踪影,如今耸立的是一栋栋的十来层高的大楼。
这变化大得赵影一时回不过神,似乎走错了时空。
不过回头想想,她与大桥已经隔了三十四年的距离。她都已经老了,怎么能要求它不年轻呢!总是会有人珍惜它,保养它的。
它留在赵影脑海中的还是从前的印象,所以,面对它现在可以称得上美丽的面貌才会给她造成这么大的震憾。
是她修炼不到家。日新月异的时代,三十几年的时间实在是很长的一段岁月,城市有什么样的改变都不应该奇怪。
赵影站在桥上,顺着右边的斜坡往下看去。
那里如今还是一个小型汽车站,到偏远的山区小镇的中巴车依旧在那儿停靠,来往县城的村民在那儿上车下车。
这个小车站既是起点站又是终点站。以前,赵影就是在这里乘车回家,又从这里下车回学校。
那个改变她命运轨迹的又脏又乱的厕所已经不见,在更往里面又更靠近河边的地方新修了一个二层楼的,又干净又漂亮的新时代厕所。
大桥下面的河水也已经是清花亮色。河两岸的公路边已经有了花圃,虽然已经深秋,依然还有彩色的星光似的小米花点缀其中。
以前,这一条不知从哪里流来又不知去向哪里的河水都是乌漆蚂黑的,像洗过煤炭一样。
夏天,老远就能闻到腥臭,恶臭,好像死了不知道多少动物在里面。
那时,赵影每经过一次,就总是想,这应该就是阴间的地狱河水,或许黄泉水其实是叫黑泉水。
本来夏天河边应该是惹人喜爱的让人凉爽的风也变成让人厌恶,避之不及的东西。走过这大桥的人总是稀稀落落,也是匆匆忙忙地捂鼻而过。
大桥的那边除了没得办法必须要来过桥回家或乘车的村民,就是拾荒和收荒的,那时那一片都是回收店。这一面却是空着,堆满破烂以及从臭水河里捞起的杂草和垃圾。
赵影总是忍不住回忆起旧时的县城景象,与如今的清洁漂亮的市容相对比,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过了大桥,转弯,前进不到五百米,就是原来的wy中学。临街的一面还没有怎么变,原来的三层楼的建筑如今依旧,只是外墙有了装饰,贴了瓷片,卷帘门里面还装上了明亮的玻璃门。
原来从外面看见的是裸露在外的被飞尘染脏成红黑色的砖墙;窗户还是那种原色的,经过风雨洗礼又变成灰黑色的木方框架夹着玻璃;门也是有二种,有可以折叠的推拉式木门,也有一拉就“哗啦啦”地响着卷起或垂直而下的卷帘门。
有一间文具店,白天,卷帘门拉上去,整个门洞大开,柜台横摆,老板就在柜台后面边看报纸边看着店。他这也是做生意。
不管你买贵的还是便宜的,买大的还是小的,老板都是望你一眼,继续戴着眼镜看他的报纸或者杂志。
你买东西还不能挑拣,不能伸手摸,不能自己试,只能隔着一点距离,看中哪一款,哪一色,然后,掏出块票,角票,硬币,一分一毫地点够数,推给老板,指着商品道:“老板,我买那个本子或者是那本书,资料。”
这时候,老板才会站起来,点过钱,拉开柜筒,伸手一抹,纸币经悄,而硬币“叮当”着地落了进去,然后,“嘣”的一声,他一推,就关上柜筒,转身从货架上取你看中的商品。
取下来,放在柜台上,他站在那里看着你自己打开商品检查,没有了问题。你就揣上东西离开,他继续坐下看他的报纸或者杂志,不回应你礼貌的一句“谢谢老板”。
全程他不发一言,只有你说出的那二句话。曾经,赵影以为那个老板是个哑巴,偶尔路过时,看他的眼神都带上点子同情。
至到有一次,赵影看见他与一位老师就在他的这间店子的门口谈的热火朝天,她才省悟,哦,他还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只是不耐烦与没有深度内涵的学生娃说话。
赵影特意找了一下那个给她留下无比深刻印家的老板的文具店。它以前就简单粗暴地叫做文具店,现在还是叫文具店,招牌的下方还有多一句解释,老牌文具店。
赵影走进去,一个皮肤白净,斯文有礼的年青人站起来招呼,“阿姨,有啥子可以帮到您?”
赵影不由自主,仔细地打量他一回,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与那个老板相似的地方。
别说,脸型与眉毛真的相似,不是八字眉,也不是剑眉,有些像远山眉,不过比女子的远山眉更浓密更黝黑。
一个嘴角牵起客气的笑,眼睛被镜片遮挡,镜片反光,看不清眼神;一个面无表情,黑框眼镜下的眼睛也是没有表情。
一个,你在他的眼里是顾客,是上帝;一个,你在他的眼里是微尘,是空气。
想到这里,赵影的心里有些失笑,不见那位老者,也有些失落。因为他是一个眼中没有她,但也没有别的学生的人。所有的学生在他这里都是一个待遇。
“阿姨?!”年青人不明白赵影为什么看着他发呆。
赵影回过神,笑着问:“我买一本《读者》,有吗?”
“有。”
年轻人在货架的底层拿出一本《读者》,拍了拍封面,有些微的灰尘,又用一块抹布抹抹,然后,递给赵影。
赵影接过来,看了一下定价,递过去十元,说道:“不用找了,给我一杯水吧。行吗?”
“行。”年青人用纸杯倒了一杯水给赵影。
赵影边喝水边问,“八六年的时候,这家店也是你们家的吗?”
“不是,以前好像是W中的,后来才卖出来。我们家是后来买下的这间店,一直就卖这个。不好赚钱,但也没亏本。”
赵影喝了水,说了谢谢。她走出店门,继续慢行,一路闲逛。
这条街上卖东西的店铺类型倒是还与以前差不多,除了学习用品店,卖资料,画册,文具,就是小食店,包子、馒头、稀饭、抄手、面,豆花饭等。另外,还多了一间照证件的相馆,兼营复印和打印资料。
赵影在这段街寻着些熟悉的记忆,顺着街道往前再走二百米,就是原来中学学校的大门。
原来只有一个牌坊式的框架石门,没有门扇,所以,一年四季都欢迎着八方来客。现在已经装上了厚实的银色不锈钢大门。上方依旧是有刻字的牌匾称,只是刻的不再wy中学,而是威远第一小学。这个大门已经成为小学的大门。
原来这所中学的高中部最先搬走,后来又搬走了初中部。
两扇门迎着太阳,闪闪发光,却紧紧地闭着,似不欢迎曾经驻留过在它怀抱里的游子。赵影踮脚也再也看不见里面的风光。
多少年以前,她回老家,走的是县城的环城大道,从另一边绕回老家。
那时候,她没有准备好来见一见这个旧时升起梦想,又落下了梦想的地方。
赵影对自己和社会的深入认识也是从这个学校,这个县城开始。那时,她还是一个如朝阳的青春少女,身姿笔挺,充满活力,胸前骄傲地别着本县最高学府的校徽。
那时的她总是时不时地端详校徽,心中祈盼别着校徽的地方在不久的将来会别上另一张,叫做中国最高学府的校徽。
离开这个学校,离开这座县城时,她的心是空了一个又深又大的洞,鲜血淋淋。她知道她再不是以前的她,也将永远不能在胸前别上任何一座高等学府的校徽,更别说中国的最高学府的校徽了。
现在的赵影,已经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半老妇人,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边走边四下观望,寻找青春记忆的普通的异乡客。
往事的回忆使赵影感到心酸,疼痛。她站在人行道上,仰头望天,不想让泪水滚滚而下。
四面八方而来的风声,车轮声,人们的说话声,扑天盖地而来,似浪潮汹涌,使她眩晕。
赵影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等那阵眩晕过去。她还要寻找一个地方,不知能否找到,总要去找找,去看看。
她已经问过了好几个长期住在县城,在县城安居乐业的同乡,已经知道了有座白塔的那一片就叫白塔山。
赵影依着记忆中的地理位置,顺中心街下去,进广场路,又下去人民路,再转向滨江路,过清溪河上的一座大桥,就进入白塔区。
站在桥上,已经能远远地看到白塔。多少年过去了,那座原来还算大的山,似乎被挖去了下少,整座县城的面积可能增长了好几倍。
原来的低矮平房和二三层的楼房全变成了七八层和十几层以上的高楼大厦。没有变的,似乎只有那座山上孤伶伶耸立的白塔。
它无言地看着城市的发展,人民面貌的改变。它见证这个县城所有的一切,好的,坏的。这其中也包括一个如花的女孩,正在花期,未曾盛放却又如花一样被暴风骤雨摧折。
那里已经完全变样,有了一个很大的瓷砖厂,相隔不远还有一所私立的高中。远远近近都是建起的一排排一栋栋的楼房,成了这个县发展得很好的片区。
哪里还看得见曾经那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四通八达的都是又宽又平的水泥路,柏油路…
从进城开始,没有遇见一个还能认识她的人。赵影摸摸自己的头发,脸颊…她不应该害怕,忐忑,谁能知道她,谁又能认出她呢?
茫茫人海,悠悠岁月,她已经改变了模样,已经不是过去的她。这座也一样的改变了模样。
呼…赵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那一夜已经过去,时间的洪流已经冲散卷走了那一切。
哪怕还真的有人知道那一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又如何?去哪里寻找踪迹呢,时间会湮灭一切。
来来往往,不停穿行的车流,正午的太阳,终于碾碎蒸发了赵影心中的那一场恶梦。她不应该害怕它。她早就应该来看看…
看看那一切已经被岁月掩盖,被风雨消散。天道总是公平的。
赵影迎着秋日中午的阳光,灿烂地一笑。
那是放下沉重的包袱,浑身轻松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