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秋是酱生最喜欢的两个季节,既不用穿得臃肿,也不会热得冒汗。
院里这些年叫秦二娘打理的很是不错,春日里尤其的美,花一种接着一种的开。
酱生是个十足的男娃娃性子,不像盛哥儿,喜欢翩跹的蝴蝶和含苞待放的各种花朵,还会捡好看的树叶给爹娘当书签。
蝴蝶若是绕着酱生飞来飞去的,他更小一些的时候还觉得新奇,如今只觉得烦,宁愿玩泥巴去,还喜欢拿小石子往池子扔,就为了听‘咚’一声响和四溅的水花。
郑令意真是想不明白男孩的喜好,怎么就这么的奇怪,想起吴罚平日里在家中来园子里想事情散心的时候,也会一边出神,一边捡薄石片打水漂,家里的池子不比湖泊大,他打水漂的距离常常遭了限制。
酱生如今扔石头子儿,也是有样学样了,果然还是像爹的多。
郑令意不放心他去池子边上,回回都是亲自跟着的,绿浓捡了一小盂的石头子儿让他扔个痛快。
酱生的劲儿很大,小石子一次比一次扔的远,跟盛哥儿在一块玩的时候尤其明显,沈沁不知道多羡慕他这壮壮实实的小胳膊小腿。
他觉得有些没意思起来,瞧见池岸边上的草堆里聚着一堆豆娘,玩心又起,扔了一粒石头过去。
这粒小石头自然砸不到纤细的豆娘,豆娘一瞬间都腾空而起,草堆里传出一声轻轻‘啊’!
酱生睁大了眼转身看郑令意,拧着脸道:“娘,那有人!”
绿浓一边叫着是谁,一边拎着裙摆快快的往池岸边走去,一个七八岁岁的女孩捂着脑袋从草堆里站了起来,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怯怯的看着绿浓,又瞧了酱生一眼,低下了头。
“小五儿?你怎么蹲在草丛里,也不怕蚊子咬你?”
这个女孩是秦二娘的养女,也算是在府里长大的,只是性子十分内向腼腆,几乎不在人前露面。
小五儿没说话,低着脑袋,手指不停的抿着衣角。
“脑袋没事吧。少爷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你在这。”绿浓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道。
“我知道。”小五儿声若蚊呐的说。
绿浓笑了笑,听见秋月在石平桥上喊道:“绿浓姐姐,夫人让你把小五儿带过来。”
绿浓应了一声,牵着小五儿的手走了过去,小五儿有些紧张,不过她知道主家都是很好的人,郑令意对她微微一笑,倒让她脸红了。
酱生知道自己扔石头砸到了小五儿,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去拽小五儿,将她拽到石平桥面上的矮圆桌边上,指着玫瑰丝红豆蜜糕,道:“坐吧!吃点心!”
小五儿的掌心沾了点泥,她自己知道,就急急忙忙将手抽了回来。酱生掌心一空,不解的看着她,又看看郑令意。
绿浓也不知该怎么办,郑令意看着酱生笑了一笑,对绿浓道:“再拿张小椅子来吧。”这便是让小五儿坐的意思了。
秋月去取了椅子,又拧了个湿帕子来,帮着小五儿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干净了,这抱着她坐到矮桌旁,小五儿已经是满脸通红。
酱生等着小五儿也坐了上来,这才拿了一个糕点吃,还小大人似的招呼道:“你也吃呀。”
小五儿缩着手,酱生就站在了小椅子上,伸手拿了一个搁到她盘子里,秋月连忙扶着椅背,直到酱生重新坐下来之后,才松了手。
小五儿慢慢的伸手捏住了糕点,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嚼了嚼,眼睛豁然睁大,秦二娘也算疼她了,并没让她饿着,可这样好吃的糕点,她从没吃过。
抬眸看见酱生托着脸笑嘻嘻的看着她,道:“好吃吧?这是巧姑姑新做的。”
玫瑰丝是郑启君铺子里的新品,没上市酱生就吃上了。
小五儿点了点头,极缓慢的含着吃完了这一块,迟疑着伸手拿了第二块。
没人说她,也没人给她脸色看,小五儿不由得舒了口气。
想起她前几次回亲爹娘家的时候,不过是往腌菜碟子里夹了一下,就被几个姐姐妹妹从板凳上挤兑下去了。
“小五儿!”秦二娘打远处瞧见小五儿居然同酱生坐在一张桌子上吃糕点,连忙的扔了花锄跑过来,又给郑令意行了礼,不好意思的说:“你这丫头,怎么好跟少爷一块吃吃喝喝的?”
小五儿连忙从椅子上下来,乖乖的走到秦二娘身边站好。
“方才少爷扔小石子,不曾想小五儿在草堆里躲着,砸到了她。所以少爷请她吃个糕点。”绿浓解释道。
秦二娘只以为是酱生顽皮,有些心疼,又不好在郑令意跟前表露出来,带着小五儿行了礼就离去了。
走在回下房的小路上,小五儿拽了拽秦二娘的手,道:“娘,少爷不是故意的,他没瞧见我,那石子儿只有拇指大小,一点也不疼的。少爷让我吃的糕点,真是好吃极了!”
在自己最熟悉的亲近的人面前,小五儿的话陡然多了起来。
秦二娘心里舒服了一些,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小五儿的脸蛋。
想起那件最让她糟心的事情,她眼睛一酸,很自责的垂下了眸子,自己虽对她万般怜惜,却护不住她。
秦二娘没忍住眼泪,又见绿浓手里拿着一包糕点走了过来,连忙背过身去擦眼泪。
“这,这是怎么了?哭什么?”绿浓心里略略有些膈应,秦二娘该不是以为酱生是故意的欺负小五儿的吧?
秦二娘也知道自己这样子,必定会让人误会,擦了眼泪赶紧解释道:“绿浓姑娘,是因为我自己的事儿。”她说着,又用手去抚小五儿的脸蛋,将她紧紧的揽在怀里。
“什么事儿?你说出来呀。若是我能帮把手的,你又何必在孩子跟前哭呢?弄得孩子也怕。”绿浓看向小五儿,将那包玫瑰丝红豆蜜糕塞到她怀里。
小五儿低头看看那包糕点,又看着绿浓,忽的开口道:“我爹想把我要回去,想卖了我。”
绿浓知道小五儿是秦二娘表妹的孩子,因着家里女娃娃太多了,小五儿本来是不打算养的,是秦二娘抱了过来,养到了这么大。
她拧着眉头,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他倒是想得美!甭理他,你在府里住着,他还能上门来抢?”
秦二娘没忍住,呛了一声哭,道:“他自然不敢招惹咱们府上,可小五儿毕竟是他女儿,而且我表妹和小五儿的姐妹都在他手里,大的已经叫他卖了两个,他说要么给钱,要么就把小五儿给他,若是不给,就把我妹子一块卖了,还要报官,说我抢他的女儿!”
秦二娘真悔啊,她这些年为了买个清净,陆陆续续给了她表妹夫不少银子,将他养的愈发好吃懒做,毫无廉耻之心。
绿浓看着小五儿那双漂亮眼睛,她如今这年岁,嫁人还早,却又能瞧出日后的模样来,绿浓能想到她爹的心思,叫不定卖了家里那一串,都比不上小五儿一个值钱。
光给钱绝不了这种人的心思,他是赌鬼还是酒鬼,只要小五儿还是自由身,他就会千方百计的挖了这个女儿去卖钱。
小五儿一辈子不出府去,秦二娘也一辈子不出去吗?
绿浓想得到的,秦二娘在心里早已经琢磨了千遍万遍,她想不出永除后患的法子,想来想去,唯有一个法子过得去。
秦二娘一咬牙,道:“绿浓姑娘,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夫人的意思,我,我想把小五儿卖给府上。”
听秦二娘这样说,绿浓心里五味杂陈,她还记得当初秦二娘是何等的倔强,宁愿一年年的签短契,绝不卖身,如今却求上门来,要卖了这个小女儿。
“我在府里这么些年,大人、夫人的品性没话说,你们也各个是个好性子,我想过了,与其提心吊胆的怕小五儿被夺了去,倒不如就让她在府上伺候,瞧着还比外头的姐儿体面好些。”秦二娘说着话的确是真心实意的,但心里也难受得厉害。
绿浓垂眸看看小五儿,她满脸的不知所措,只紧紧的抱着那包糕点。
“这,倒也是个法子。”
小五儿卖进吴家,她爹自然不敢再闹,而且郑令意待下人们宽厚,各个是瞧得见的,巧罗是个现成的例子,如今在庄子上过得生活富足,不比随便嫁了个庄汉来得好?
秦二娘也就是盼着小五儿日后能有这份好,见绿浓有些犹豫,秦二娘以为她是嫌弃小五儿腼腆上不得台面,索性给她跪下了。
绿浓退了一步,道:“诶,这样可不好,我哪能做主,要问过夫人才是。”
秦二娘知道绿浓的性子,万是不能逼迫,也就起身了。
绿浓叹了口气,道:“我看你也是着急,我这就问问夫人去。”
秦二娘看着绿浓离去的背影,又蹲下来把小五儿抱在怀里,小五儿伸手在秦二娘的背上拍一拍,自己心里空荡荡的一片迷茫,却还劝道:“娘,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