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自有雅间,郑令意坐在屏风之后不开口,只听着边上两人说话。
绿珠知道她的喜好,先给她要了一碗松仁茶汤,又道:“奴婢瞧着硕京的芝麻糕倒是与京城的芝麻糕不大相似,好像是脆硬的,要不要一尝?”
屏风上的人影微微颔首,寇觉尘心里好生奇怪,‘这位陈家姐儿也真是心宽,还有闲情雅致吃喝,莫不是……
他想得入神,闻得一声茶碗轻叩的声响,只见陈著有些不耐的看着他。这位未来小舅子的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虽然言行举止都得体有礼,但他眼神满是戒备警醒,甚至隐隐有些不满。
寇觉尘忽得想起自己的亲娘舅来,他的舅舅虽然只是个布衣书生,但对着他父亲这个大官时,也总是这副神色,这种深藏眼底的不满,看起来还是真是熟悉。
寇觉尘无奈一笑,道:“大理寺来人这样浩浩汤汤,恐怕也是上头催逼的紧。这件事情虽是由大伯的家事而起,可一笔写不出两个寇字,我父亲这位子本就是虎狼环伺,想来是掰扯不开了。”
“清者自清。”陈著在没有弄清楚真相之前,也不会对寇觉尘有所表示,只简短的说了四个字。
寇觉尘点点头,道:“此话不假。”
他又顿了顿,似在酝酿,待郑令意的芝麻糕都上了桌,寇觉尘才开口道:“此案牵扯其中的嫌犯是我堂哥寇助,说是堂哥,可他其实是我亲哥,我伯娘生的都是女儿,大伯又不愿纳妾,便抱了我大哥在膝下。去岁他本是要成亲的,我尚未过门的堂嫂出自硕阳柴家,我们寇家人的祖辈也出自硕阳,算是打小订下的婚事。柴家世代经商,奁资颇丰,恐为盗所涎。堂哥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硕阳虽离硕京不远,但送亲队伍要经过一段山路,本以为就算有盗匪,也只会在此处窥伺,所以他就向爹借了兵士,早早的候着了。可没想到,那盗匪竟反其道而行之,在前头的镇上给送嫁队伍下了迷药,将柴家的嫁妆一扫而光。”
得知消息后,是寇觉尘和他堂哥一起去察看的,财物的损失就不提了,只是那柴家姐儿悬梁自尽的惨状,在寇觉尘脑子里至今还是清晰如昨日。
寇觉尘没有提及柴家姐儿如何了,但正因为他没有提,听的人也就都懂了。
郑令意难自抑的打了个寒颤,面前原本吃喝正欢的茶汤、芝麻糕也变得索然无味,她再没碰过一下,只凝神听着寇觉尘说下去。
“可捉到盗匪了?”陈著问,寇觉尘满脸凝重的摇了摇头。
“那,此乃旧事,又与这回的案子有何相干?”陈著道。
陈著已然大略知晓了此次的案子,那是寇家的一位女仆,说是被寇助奸杀了,这女仆未签卖身契,只是在寇家做些短工,乃是良民,那一日刚好是寇家设宴,寇助浑身血污的样子被人几十人撞见,瞒也瞒不住。
“那名女仆根本不是我们寇家的仆人,不知何时偷梁换柱的藏了进来,后来再细查,发觉她竟是柴家姐儿出嫁那日失踪的心腹婢子言萝!如此蹊跷,别说柴家人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我自己都觉得费解。”
寇觉尘说到激动之处,手握拳头重重捶桌,道:“因为此女的突然出现又离奇的死在寇家,柴家更有人红口白牙,说当初劫柴家嫁妆的事情,就是我堂哥和言萝勾结所为。事情还未查明,这种毫无根据的谣言便满天飞,如今大理寺的人一到,这种说法便更响亮了。”
“你们寇家人也忒小家子气了,即便不喜大理寺的人来,可你父亲毕竟是硕京太守,怎能将大理寺的人撂在客栈,刻意冷落至此呢?”
屏风后,女子清雅的声音轻轻响起,寇觉尘一蹙眉,道:“什么?止语他没安排好吗?这,这迎龚寺丞一事,我爹是吩咐过了的。”
郑令意没再说话,倒是陈著问:“止语是谁?”
“哦,止语是我三叔的小儿子,其实也是我的亲生弟弟,只是我三叔三婶去的早,三房不能断了后,所以便也出嗣了。从前一直住在硕阳,这两年才是将他带了过来。”
这说起来,寇家三房的继承者全是寇太守一人的亲生骨血。
寇觉尘相貌不错,举止也算落落大方,说话口齿清楚,思路明晰,忽然被郑令意刺了一句也未见半点不愉之色,陈著想从他身上寻出点不足之处来,一时半会倒也没什么发现。
“听你这样说,这事儿倒真是蹊跷极了。两件案子混在一块,难怪朝廷要派大理寺的人来清查。”
寇觉尘说了个大半,这才有心思喝一杯茶水,茶水已经冷透了,他也不在意,一饮而尽,才觉得胸中因讲述案情而激烈起来的燥热之气平复了一些。
“是,的确是蹊跷。我父亲的性子十分刚直,言萝死的那一日,他便押了我堂哥,召集了族中叔老,还有柴老爷,众人句句逼问与他,但堂哥始终喊冤,甚至自请家法。到最后,甚至连柴老爷都信了他几分,可偏偏此时,在我堂哥房中找到一个花樽,被柴家人认出乃是嫁妆中的物件,柴家人勃然大怒,这才非要闹得不死不休,求个清清白白。”
“这样巧?”若说陈著对寇觉尘方才的话只信三分的话,那他此时所说的,倒让他多信了些。
如此铁证,何其蹊跷。
“陈公子也觉得奇怪吧。柴家惨事发生后,父亲让黑白两道皆留意着,但凡有那嫁妆单子上的物件流出,即刻来报,可嫁妆单子上描述的都是个大概,也很难辨明实物,一年来没有任何消息,嫁妆中的东西却忽然出现在了我堂哥房中,顺着那个花樽的线索查下去,却是个断线头。”
寇觉尘说罢,又瞥了一眼屏风上的人影,陈著恐他再误会下去会更加麻烦,便道:“莫要看了,这位夫人是大理寺吴寺正之妻,也是我妹子的好友。我妹妹尚未出阁,不便出门,吴夫人随夫君而来,也是心系我妹子的缘故。”
寇觉尘听罢此言,倒觉解释了心中疑惑,对郑令意道:“原来是吴夫人,真是冒犯了。”
“大理寺的吴寺正也是我从小到大的至交好友,他脑子灵光的很,你寇家若是冤屈的,他定能逮到蛛丝马迹。我也盼着你家清白,免得家中长辈焦心。”
既然话已经说开,陈著索性说透亮。
寇觉尘自己也有一个妹妹,倘若他的未来妹夫家卷进这样一件涉及钱财的人命案子里,他定然也要查个清楚,虽然心里有些不痛快,但寇觉尘也还能理解。
“我明白。”见寇觉尘的样子还算是诚恳,陈著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我们一进城你便知晓了,耳目倒是四通八达。”两人本都开始吃喝了,陈著忽然道了一句。
“地头蛇总得有些能耐,否则家父早就在这位置上坐不稳了。”寇觉尘笑笑,应对自若。
寇太守以武立足,寇家二房从上至下皆好摆弄兵器,也常因缺乏文墨书香之气而惹人诟病。
此番能与陈家定亲,寇太守是极看重的,所以陈著前脚刚到,寇觉尘后脚便被他老子一脚踹来了,还威胁道,‘若是这门婚事有个什么闪失,他寇觉尘也不必回来了。’
寇觉尘临走时,又细问了吴罚名讳,说是会好好配合吴罚查案,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待晚间龚寺丞一行人回来后,吴罚却没有踪迹。
绿珠下楼去找点菜时,偷听到几个评事在大堂里头说闲话,说的就是吴罚。吴罚好似是与龚寺丞意见不一致,就被龚寺丞留在了寇家继续调查。
绿珠转述完那些人嚼舌根的话,又安慰道:“夫人不要担心了,今日不是与寇公子透过气了吗?姑爷应当不会受刁难的。”
“话虽这样说,可下边的人想要不着痕迹的给他使绊子,也简单的很。”寇家又不只寇觉尘一个主子,即使他这头护着,旁人若是不乐意呢?吴罚现在又是一个人在寇家查案,可谓是势单力薄。
直至亥时,吴罚卷着一阵夜风回来了。郑令意眼皮沉重,从幔帐中探出一个毛绒绒乱蓬蓬的脑袋来,虚虚的眯着眼在等他。
吴罚在她柔.软的发顶摸了一把,在寇家冷硬.了一整日的音色变得温和起来,道:“困了就睡吧。我一个大男人,还能叫寇家人生吞活剥了不成?”
“他们怎么把你一人留在寇家了?”郑令意裹着薄被坐了起来,道。
“不提也罢,龚寺丞是我上司,总有名正言顺的说辞。”吴罚不想将话语浪费在不在意的人身上,只简短道。
郑令意将下午寇觉尘所言都告诉了吴罚,吴罚听罢微微敛眉,道:“的确是处处透着蹊跷。言箩是剪子插.入胸口而亡,我让验身的稳婆将她胸口伤处的形状画了下来,发觉伤口是平直的,这就说明所持凶器之人应该与言箩身材相近。可言箩身材矮小,而寇助身量与寇觉尘一般高,若是他动的手,伤口绝不可能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