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希离京的那一天,马车行驶到长安城外就停了下来。他挑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前面有一人一骑拦住了去路。
那人背对着他,看不清长相。
看到眼前这幅景象,谢知希的心里突然燃起了一点希望,此人这时候出现在这,莫不是陈大人?于是他起身下了车,朝那人走去。
那人察觉了身后的动静,调转了马头回过身来,两人四目相接,引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看到这张脸,谢知希有些失望了。
好歹在陈绍身边两年了,临别之际,这一别或许再无重逢的机会,他就当真无动于衷?
此时此刻,谢知希心里泛着苦涩,也失落至极。
可既然已经下了车来,总不能一句话不说就回去,虽然来的不是陈绍,可保不齐还有旁人愿意拉他一把……他小心翼翼地张了口,试探着问道:“您是?”
“陈大人让下官送一送你。”
只见他从马上取下一个包袱交到谢知希手里,目光有些复杂。“这里面有三百两银子,大人虽不能许你加官进爵,可这些银子好歹能保你衣食无忧,你收好了。”
谢知希的心底涌出一股暖流,不自觉眼眶发热,他张了张口,声音微微颤动了一下。“替我谢过陈大人。”
拜别之后,两人分道扬镳。谢知希坐在马车里,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包袱,又看了看身旁暗自垂泪的妻子,一时之间感慨万千,除了长叹一声,又说不出其他话来。
他没有注意到,车外渐渐远去的身影回头看了一眼,那双眼中暗藏着杀意。
长宁十一年,四月
陈绍翘着腿坐在刑部大堂上,桌上堆积着几宗案卷,他的目光却一直游离在别处,显然是心不在焉。
他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那个身影出现门口,匆匆走上前来,朝着他拱手一拜。
“如何!”
那人笑意盈盈道:“成了。”
谢知希离了长安城往西南方向去,过蜀郡时被十余人持刀背斧拦路劫财,听人说那谢知希贪财心切,不愿交出怀里的三百两银子,被劫匪一刀夺了性命。
陈绍看了看他递过来的信,欣然一笑,啧啧叹道:“这人啊,就是不能太在意钱财,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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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十二年,冬
入夜之后的长安城静的出奇,本来这个时候还应该有灯辉烨烨、歌舞升平,不过寒冬腊月整日大雪不停,街上道路是寸步难行,实在没什么人愿意出去走动。
天色已晚,屋里炭火烧的暖极了,薛继靠在铺了虎皮的藤椅上,手里还握着公务不愿放下。沈玉容就坐在一旁,手扶着绣棚娴熟地飞针走线,时不时回过头看一眼薛继身边桌上的茶碗,若是见底了就给他再添满。
直到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惊破了寂静深夜,薛继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缓缓坐直身子活动了两下。
沈玉容见状也放下了针线,起身走近了伸手给他捏捏肩,嘴上还不忘念叨:“你也是不知道休息,夜夜都看到这么晚,四十多岁的人了,真不怕老了身病。”
薛继叹息一声,无奈道:“陛下卧病不起,这些东西总不能积压到明年去。”
说起秦胥的病,实在是令人担忧,一来是旧疾时不时发作,二来是最近又添了心病……
去年年末,皇后宫中传来喜讯,说是有了,秦胥听到之后龙颜大悦,赏了不少奇珍宝物。到了今年初秋,皇后不知怎么就磕着了,八月早产,折腾了整整一夜,终于诞下了一女。
秦胥已经有两个皇子了,又不是头一回为人父,照例而言不应该如此激动。可偏偏他一听是个公主,比得了皇子还高兴,竟然下旨大赦天下。
可这圣旨发下去还不到两个月,出生不久的小公主就夭折了。
秦胥心里头受不住,才入冬就一病不起了。
这种时候便苦了身为丞相的薛继,一头要接手料理天下大事,另一头还得在御前伺候,生怕一不小心落下个专权、一人独大的帽子。
沈玉容知道他不容易,听了这话也就是嗔怪地瞪了一眼,到底没真怨他什么。转身把床上被褥铺好,没好气地催促了一句:“快休息吧,你不想睡我还想睡呢。”
薛继回头看了看她,正准备吹灭一旁的烛灯,却又猛然想起一事来,匆匆打开了床边的匣子,翻找着里边厚厚的一沓信封。
“找什么呢?”沈玉容听见声音心生疑惑,撑着身子侧过头朝他看去。
“昨儿你大哥来信了,我当时忙着处理刑部递上来的名册,一恍惚就给忘了。”
听了这话,沈玉容来了兴致,方才还困得睁不开眼,这会儿是睡意全无,撑着床榻坐起身,就等他把信找出来。
薛继翻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沈长青寄来的信,撕开了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往回走几步在沈玉容身边坐下,才展开信纸和身旁的妻子一同细看。
“哥哥要来长安?”沈玉容有些诧异,在她的记忆中,沈长青一直不愿意踏足京城,就算是有生意也都交给亲信的手下来交涉,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还挑这开春之际来?
来年开春京中可有一桩大事,事关与邻国通商,多少商贾世家明里暗里盯着这块肥肉,沈长青……该不会是想分一杯羹吧?
薛继也陷入了沉思,沈家在京中的生意不多,真要争这份利,绝对不容易。沈长青到底是来凑个热闹,还是另有打算?
“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没见了,既然沈兄要来长安,咱们说什么也得照顾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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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的事情总是格外的多,朝廷上的事情已经让薛继忙得焦头烂额,家里的事情自然只得留给沈玉容和苏虞两人操心。好在薛琛时不时带着华玦公主回家来陪着,遇事也都会搭把手,除夕前一日,薛府上终于是安定了。
除夕当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薛继身上已经换了枣色的蟒袍,门外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等着送他进宫赴宴。
薛继到宫门口下了马车,正好遇上从另一边过来的徐阑,两人打了个照面,并肩往里走去。
“陛下身体如何了?”
“时好时坏,等开春天气变暖之后应该会稳定些。”
入席之后,只听殿上传来丝竹声,随即便有侍女下人捧着酒菜鱼贯而入,齐齐整整地摆在每个人的面前。
薛继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只是眯着眼看了看上方坐着的秦胥,虽然隔得有些距离,看得并不清楚,可还是能察觉他面色有些苍白,眼神之中流露着疲倦。
看着他如此羸弱,薛继心里暗自泛苦。这些年来陛下的变化是越来越大,早已不如十余年前英姿勃发……
薛继朝一旁的大太监张玉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今儿这晚宴要到什么时候?”
张玉也不知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只低着头恭恭敬敬如实答道:“回薛大人的话,怎么也得过戌时、近亥时了。”
一听这话,薛继忍不住皱了眉,心里暗道:这么晚?陛下如今的龙体怎么撑得住?
“就不能早点散了?”
张玉赔笑着应道:“往年都是这个时辰,晚上还得守岁呢,只怕早不了。”
薛继压着火气沉声又道:“往年是往年,陛下现在这个情形,如何跟往常相比!”
张玉也无奈,弓着身子支支吾吾半晌,只能应付一句:“奴才去劝劝陛下,大人别着急……”
张玉回到御前,果真委婉地劝了几句,可秦胥最听不得旁人明里暗里说他身子弱,冷着声音斥责了几句,又把人赶了下去。
薛继远远看着,只能看见两人嘴皮子一张一合,听不清说了什么,可是看秦胥那不耐烦的样子,恐怕方才他和张玉都白费口舌了。
大殿上的舞女换了一批又一批,薛继是一点儿没看进去,旁人有说有笑把酒言欢,他的注意力却始终没离开座上那位九五之尊,恨不能贴在他边儿上劝几句,或是让人把他架回去好好歇息。
酒过三巡,薛继有些乏了,一手撑着桌子才勉强没倒下。两旁的官员还不知彼倦地向他敬酒,满口奉承之词,他们说的不厌,薛继听的都厌了。
突然,他余光扫见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跑到秦胥身旁,欠着身附到耳边不知小声说了句什么,只见秦胥眉开眼笑,拍案起身便要离席。
一看这情形,薛继清醒了。他猛地晃了晃脑袋,回过头随意喊了个人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连整晚目光没离开圣上的薛继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何况其他人呢?一眼望去,各个浑身酒气、眼神涣散,显然是毫不知情。
“张玉!”
听见薛继唤他,张玉赶紧凑上前来:“薛大人有吩咐?”
“陛下怎么了?”
只见张玉满脸喜气,笑道:“方才有下人来报,贵妃娘娘有了,陛下这是赶着去熙和宫陪贵妃娘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