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传言就从一个无名老者口中传出,几天之内传遍了长安。所有人都知道了赌徒谢知希傍着丞相考中了二甲,一时之间,质疑声不断,闹得满城风雨,不知京中有多少人恨不得当着薛继的面质问一番。
御书房内
秦胥看着手里的奏疏,脸色愈发凝重了。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突然动了大怒,抬起手一掌狠狠拍在桌上,发出了一声巨响,将桌边的茶盏震落,茶水撒了一地,而那上好的白瓷也碎了一地。
薛继听人传唤赶来御书房时,进门看见的就是这副情形。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嗯。”秦胥随口应了一声,目光仍然停留在面前的白纸黑字上,丝毫没有抬头看他的意思。
稍稍一想近些天传到耳朵里的流言蜚语,自然而然也就猜到了几分,薛继心知肚明,这御桌上一摞奏疏,保不齐大半都是对他口诛笔伐。
想到这一层,薛继心里一沉,眼中多了些阴郁,早在开考前看见谢知希的身影他就知道事情不简单,只是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呢……谢知希也真是豁的出去,这事儿损人不利己,他就这么自信,陈绍利用完他还会拉他一把?
现在已经处在被动的位置上了,总不能任由他们蹬鼻子上脸,真当这朝廷是江陵陈家由他陈绍说了算不成。
“陛下,臣有一言。”
“说。”
薛继微微一颔首,自己在心里粗略打了个草稿,随即张口说道:“臣听说京中近日风言风语不断,事关二甲之首的谢知希。”
话说到这儿,稍稍顿了一下,他看见秦胥的目光从奏折上移开来,正朝他看来。
“谢知希此人是臣在乾州时扶住的一个学生,因其幼时天资聪颖又讨人喜欢,所以回京时就捎带他一同回来了。时隔多年,臣想着他年纪渐长,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便对他不常过问,至今已有三五年了。臣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不学无术,成日与人赌博。”
秦胥面色不改,只沉声道:“你要如何证明你不常过问?又如何证明没有给他伸以援手?”
问到这儿薛继就觉得憋闷,明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偏偏有人煽动几句就能让他们什么都忘了,连一点基本的判断能力都没有。
所谓人言可畏,畏的就是这个。
他自嘲道:“人人皆知。”
秦胥看了他一眼,突然轻笑了一声:“可人人不言。”
听了这话,薛继突然平静了些。
世人说什么都没有用,只有天子能决定他的生死,若是秦胥一字不信,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弄权者也不过是跳梁小丑,有何可惧?
于是他反问道:“他们说的,您信吗?”
信吗?当然是一字不信。秦胥心里发出了一阵冷笑,他比谁都了解这些个官员,但凡听见一点风声都恨不得将人置之死地,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往上爬。这种把戏,实在没什么意思。
“你的人,你自己管好,朕希望五日之内御书房不会再出现这些东西。”说着,秦胥随手指了指一旁堆积成山的奏疏。
那就是不信了。
薛继松了口气,恭恭敬敬朝着他拱手欠身:“是。”
秦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着眉问道:“那谢知希,为什么能考中?”
薛继默了,不知该如何应答,若说谢知希是凭自己的学识考中,不用问陛下信不信,他自己就忍不住嗤笑一声荒谬。早年间勤学苦读都没能金榜题名,怎么可能流落市井混了几年反倒长进了。
让他来说,必定是有陈绍的手笔在里面,可他仅仅是从对谢知希和陈绍二人的了解来猜测,空口无凭,怎能在御前信口胡言?再者,陛下这些年来越发看重陈绍,此时提起他来,难免惹人怀疑是他身为丞相不能容人。
他这头满心迟疑不敢言,秦胥坐在上面是一点没错过,全都看在眼里。“说实话,朕不爱听那虚的。”
薛继心一沉,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如实说道:“谢知希跟刑部尚书陈大人来往较为紧密,已经有两年多了。”
秦胥稍稍垂下眼帘,心里思索一番,再抬起头时目光深邃,其中闪过一丝寒光,声音有些凝重道:“你是说,陈绍?”
“只是猜测,臣不敢确定。”薛继答道。
这句话的话音落下,御书房中静了好一会儿,上首的秦胥只顾沉思一言不发,薛继也没再多话,就低着头等他的下文。
“你自己的恩怨自己料理干净,朕不想再看到这种事情扰了朝廷的清净。”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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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十一年,三月
薛继没办法家家户户一个一个把人嘴堵住,可凭他手中人脉,要找到流言根源还是轻而易举的,他只堵了那老头的嘴,其余的自然而然就消停了。
除了连根拔起,他还让人扮做寻常妇人,在同一处茶馆酒肆,照着他们的老办法,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不出五日,闹得满城风雨的丞相包庇赌徒一说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依旧是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只不过,这一回说的是谢知希同刑部尚书陈绍私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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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天来陈绍非常烦躁,不为别的,正是因为京中突然变了风向的舆论,这一回,他可以说是体会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愤怒之余,他第一反应就是让人把谢知希喊来。
下面的人听了这话急忙阻拦,苦苦劝道:“大人,满城都在传你跟谢知希私交甚好,这时候还让他来,岂不是把流言都坐实了?”
陈绍暗恨不已,一时又无可奈何,狠狠摔了桌上一方镇尺,怒道:“那能怎么办,我白养他两三年?”
“也不至于,等这一阵过去了,谁还会记得……”
转过天来,早朝散朝之后,薛继刚从紫宸殿中出来,想着这两天少了弹劾他的声音,自然是心情大好,连走路时的脚步都轻快不少。
不过,没走几步,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吃了亏的陈绍。
“陈大人,有事?”
看他这脸色不善,想必心底憋了不少怨气。
可他越是如此,薛继的心里就越是痛快。
薛继从来就不喜欢做这中缺德事,可这也不代表他好欺负。一介晚辈,不知天高地厚就敢算计他,当他早生那十年是来听戏吃茶的?
陈绍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即便扯着嘴角也看不出半点笑意,身前揣着的双手紧紧攥成拳藏在袖子里,一开口便满是戾气:“堂堂丞相,手段竟如此下作。”
薛继笑了,饶有兴趣地将他打量了一番,反问道:“这不是跟你学的?”
也不等陈绍再多说其他,撂下这话之后薛继就从他身边绕开,继续往外去,只留下身后人暗自咬牙切齿,眼中满是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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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
御桌上放着考中的名录,名录旁边还有一份考生的详细资料,在这些东西上面,还搭着一份翻开的奏疏,上面写的尽是薛继这些天来做的事情,动的手脚。
薛继做的这些事自然有人一一上报,当然,他做的时候也没想过要隐瞒,而秦胥听闻之后并未往心里去,啧啧轻叹两声便扔在一旁了。
这些东西实在无趣,太过于平常了。对于他这种见惯了大风浪的人来说,兵不厌诈是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
时至今日,殿试都已经结束,这一届春闱可以说是落下了帷幕,只剩下这些残存的琐碎之事还未处理……
对于秦胥而言,谢知希到底跟谁关系亲切兵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善后。
“要彻查吗?”问出这话时,徐阑稍稍皱了眉头。
以他之见,这次春闱各方各面都已经十分谨慎了,到目前为止除了谢知希此人,也没见有其他事端,若是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二甲之首再次彻查……有些得不偿失。
再者朝廷不久之前才肃清过,无论是三省六部还是各地州郡,官员都已经换了一批了,好不容易缓和了几年,官员各司其职渐渐安定下来,如果这时候再一次掀起风浪,消耗实在是太大了。
秦胥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如果不彻查此案、没有证据证实谢知希舞弊,就不能撤掉他二甲之首的成绩……那么到底如何处置谢知希就成了一大难题。
他靠在龙椅上沉思许久,无意间扫过桌上关于谢知希的资料,目光突然定在了‘乾州人士’四个字上。顿时灵光一现,有了决断:“不必!薛继从乾州把他带回来,近二十年了。如今他考取功名,也该回乾州去好好造福一方百姓了。”
话说到这儿,徐阑明白了。
谢知希在京城这么多年,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就算取消了他的成绩,让他继续留在京城也没什么用处。正好乾州偏远又贫穷,这会儿急缺官员,让他从哪来回哪去,好歹没白费薛继带他这么些年。
徐阑心里暗叹此举实在明智,颔首笑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