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静,府上大多数人都已经歇息了,唯独薛继还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边一弯月牙怔怔出神。
身后屋里还点着灯,沈玉容披了一件薄衣出来,轻手轻脚带上了房门。
“不早了。”
薛继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见是沈玉容便叹了口气。“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出巡就出巡,怎么非得微服……他微服就微服,怎么偏要我跟着。”
“这是好事。”沈玉容在薛继身边坐下,侧着头倚靠在他肩上,轻笑着说道:“他微服出巡都带着你,说明对你信任、器重。”
“我倒希望他没这么信任我。”薛继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你知道落在那些文官嘴里回成什么样吗?他们不敢说陛下放纵,他们会把账算我头上,说我惑主。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连个分担的人都没有,就我一人担罪。”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夫君如果现在就急于自保,那可就没有将来了。”
薛继一愣,有些出神了。
入仕本就是一条险中求贵的道路,是一场豪赌,打一开始他就猜到了往后会是风雨交加,将会途径刀山火海。怎么近二十年了,反倒怕了?
“我如果稳坐尚书令的位子,不再往上走呢?”
沈玉容轻笑一声:“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抢别人的,总有人要抢你的。”
薛继并非不懂道理,只是人总会有疲倦的时候。
“替我收拾行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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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出城那一日,薛继左右看了看,真就三个人,陛下、齐徽、他,一个多余的都没有。
“陛下……”
薛继话才说到一半就意识到不对,既然是微服,怎能暴露身份?这就顿住了,半句话卡在嗓子眼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秦胥看出了他的迟疑,心里一合计,道:“我长你两岁,就兄弟相称吧。”
薛继心里是万般不适应,跟天子称兄道弟,这得折多少阳寿?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兄长,咱们先去哪儿?”
秦胥沉思片刻:“先去江淮看看,听说叔祖父最近也上那儿去了。”
薛继一惊,叔祖父?定国侯秦傕?合着这一番微服还有目的啊……
“他老人家最近喜欢钓鱼,我琢磨着去跟他学两手,回来钓条大的。”
话里有话。
薛继隐约能猜到些名堂,嘴上却没再多问。两人不再出声,齐徽专注赶车,路上时不时途径山川溪流,掀开帘子看看景色,一日路途也就晃晃悠悠过去了。
这回出来没带多少重物,一路上走得也快,第五日日落前就到了江淮境内,过了城门,薛继打着大哥薛祁的名号到了自家客栈门前。
“客官,咱这儿没房了,您寻别处去吧。”
薛继看了看眼前这人,自家生意自己最明白,哪儿会真没房了,总有这么几间是一直留着的。于是从腰间取下刻着薛字的玉佩,递到他面前。“没房?”
那人一看这玉佩,眼睛都直了,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来。“您,您是……”
薛继抢前边止住了他,压低了声音道:“薛祁。”
那人顿时换了一副模样,堆着满面笑意给他引路:“爷可不常来江淮啊,小人眼拙,您快请。”这才扭过身子就看见了后边还站着俩人,又愣了愣:“这两位是?”
薛继回头看了看,是秦胥和齐徽。
“这是宁老板,你只管引路。”
“好嘞。”
江淮这地方不比江南和江陵富饶,却也别有一番风情,这客栈是薛家一贯的风格,以雅致为主。
齐徽明白事儿,进了屋就自个儿找地方歇着去了,留下薛继和秦衡两人在一间房里。
“薛祁是谁?”秦胥放下东西坐在桌前,淡淡问道。
“是我大哥。”
秦胥笑了:“你也就是欺负那人没见过你哥。”
薛继无奈一笑,给他倒了杯茶。“见过也未必记得,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吗。”
三人统共开了两间房,齐徽在秦胥那屋里打地铺,薛继一人住一间,倒不是他不顾尊卑礼数,正因秦胥龙体尊贵才不敢让他一人待着,有齐徽守着他也安心点。
休息了一夜,这一夜还算是安稳,在外边不比在宫里,那么多下人伺候着,秦胥这养尊处优惯了连更衣都麻烦。薛继也不是能伺候人的主儿,这就只能辛苦齐徽了。
“陛下准备去哪儿找定国侯?”薛继问道。
秦胥稍稍皱了眉:“你唤我什么?”
“兄长。”薛继急忙改了口。
秦胥从包袱里翻出一个册子,翻开扫了两眼。“清波亭。”
这地方倒是新奇,来之前还没听说过。
齐徽一路找人询问,过了三条长街,看见了一处宅院,大门紧闭着。
“这不是人家府邸吗?哪有什么清波亭?”薛继眯眼看去,闷了满腹疑惑。
齐徽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跟他解释道:“方才那人说清波亭是这家人院子里的亭子,里边儿还有个清波湖呢。”
薛继微微发怔,下意识看了看秦胥。“这不会是……他的宅子吧?”
秦胥摇头否认:“不会,他喜欢到处游山玩水,不可能在这儿定居。”
“那……”
“进去再说。”
面面相觑一番,还是齐徽上前去叩门。
门被敲得哐哐哐想,却是好一阵没见有反应。
两人目光又落到了秦胥身上,摆明了是要他拿个主意。
秦胥目光一沉,毫不犹豫道:“撬门。”
薛继心里一跳,大惊:“这光天化日之下,撞门?不妥吧。”
秦胥横了他一眼:“那你再去叩门?”
“还是撬吧。”
有这圣旨在,齐徽硬着头皮抽出了腰间的匕首,将刀刃从门缝中插入,向上一挑,只听一声闷响,锁门落在地上。齐徽又蹲下身将匕首插入,勾住铁栓往上抬,闻听一声脆响,铁栓落地,门开了。
秦胥走上前,用力一推门,里边是一面肃墙,上边雕刻着一排翠竹。
“进吧。”
进了院子之后绕过厅堂房屋,从两旁的小道穿过去,不过一会儿就看见满园春色,绿树成荫。远处的湖水正如名字一般,清波荡漾。
一旁立着一座亭子,上边写着‘清波亭’三个字,里面坐着一人,正是定国侯秦傕。
秦胥快步上前,面上神情不改,颔首欠身问安:“叔祖父。”
定国侯的目光从水面上移开,投向了迎面而来的三个人,似乎并不诧异。“撬门进来的?”
“叩门半天您这也听不到啊。”秦胥笑道。
薛继和齐徽对视了一眼,都停下了脚步,就站在亭子外,没再往前。
秦胥走进亭子,自己寻着石凳坐下,放眼望去,湖面上时不时有点点涟漪,向来其中还真有不少鱼虾。
定国侯朝下边两人扬了扬手:“进来吧,杵在那做什么。”
两人听了这话,相视一眼,都犹豫了。只是迟疑了不过片刻,两人便一同走上前来。定国侯看见薛继的面孔时显然愣了片刻,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口中喃喃:“你是?嘶,那个……”
薛继拱手道:“微臣尚书令薛继。”
“薛继。”定国侯恍然,总算是想起了一桩旧事,轻笑了一声:“如今是尚书令了,不错不错。”
问罢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定国侯又转过身面向秦胥,脸上多了些严肃:“你来的也是时候,要是再晚一日来,我可就走了。”
秦胥朗声笑罢,声音忽然沉了:“叔祖父,听闻您喜欢钓鱼,晚辈想听您指点指点。”
定国侯一挑眉,握住了桌上的鱼竿:“那要看你钓的是什么鱼。池中鱼,或是非池中之物,这可差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