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雨夜知春
“秋水浸芙蓉,清晓绮窗临镜。柳弱不胜愁重,染兰膏微沁。下阶笑折紫玫瑰,蜂蝶扑云鬓。回首见郎羞走,罥绣裙微褪。”这首《好事近》是南宋末年的一位词人周密所写,词中描述了一个豆蔻少女的怀春情愫。古往今来女子情愁,莫不过是因游人离家,少女思了春怨;因征人舍家,少妇起了闺怨;因离人弃家,弃妇生了哀怨。历代词曲唱白不同,其中情愁却概莫能外。
话说,徐州城内有湖泊一汪,名唤知春湖;湖边有别院一处,名唤知春别院;别院中有楼一座,名唤知春楼;此时楼上有一少女正孤零零地幽幽弹唱这首《好事近》,其曲悠长婉婉,情意绵绵,诉说心中无限感伤。
“回首见郎羞走,罥绣裙微褪——”那少女一曲唱罢,兀自出神发呆。过了半晌,这才悠悠地叹了口气,自言喃喃地道:“唉,见你也不必‘羞走’,只缘你也是看不见的。”
此女正是安如是,他心中所想“看不见”的人,自然是指前日所见的陈子升。
时值夜半,小鬟已经睡下。窗外风吹寒柳,雨打浮萍,瓢泼大雨无情地倾洒了一夜。雨水如注般地倒灌窗台,迸裂出珠光万道溅落阶下。安如是起身将窗户关严实,收好琴具,添了熏香,随之轻解罗裳,安然睡下。正自昏昏入睡间,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叩门之声。侧耳一听,果有扣扉之音,并非梦境幻听。细辨之下,声音似从窗外传来。
安如是翻过身来揉了揉惺忪睡眼,朦胧间只觉有一黑影映在窗上,不知何物,当下循声暗问道:“谁?”
话音刚落,只见窗户突然砰的一声向两侧弹开,随即一个黑影跌落进来,摔在窗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安如是“哇”的一声尖叫,惊坐而起。情急之中,也无暇分辨那黑影是何什物,只盼大声呼救下能惊动小鬟和小厮们上前驱逐。正欲呼救时,忽听那团黑影说话了,只听他说道:“安姑娘,莫——莫怕!是小——小可前来——叨扰了。”话音有气无力,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安如是不知他到底是人是鬼,但听这南方口音似曾相识,忽有一个念头脱口而出道:“是龙辰先生吗?”虽是问句,却似乎也有些欣喜盼望。
那黑影不住地发出呻吟之声,吃力地答道:“正是——小可。”安如是听他答话如常并非鬼怪,于是心神略定缓了一缓,片刻后问道:“你怎的半夜找到这里来了?”
来人正是陈子升。原来,适才的一场恶斗,陈子升被桃花姬暗算中刀,若非大丹神功护体,早已命丧鼠辈之手,虽然侥幸脱身,却也没了半条命。当时借着大雨,巧遁水下,敌人在岸上自是难觅其踪迹。游出里许,已然支撑不住,想起安如是的知春别院恰在左近,于是投奔而来,暂借其地避敌疗伤。
安如是听说他受了伤,连忙就要掌灯察看伤情。陈子升惊道:“切莫点灯,小心仇家追来。我死是小,扰你清休可就罪过了。快把窗户关上吧。”安如是本是性格倔强之人,于别人说的话总是不服,不知怎的,此时偏对陈子升惟命是从,似乎他的话中总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将帅气魄。安如是来不及穿衣,只是摸索着趿上了绣鞋,便顶着风雨关上了窗户。
此夜风雨大作,一丝月光也无,偶尔几道闪电或可照亮此间楼堂。安如是道:“这不掌灯的,我也瞧你不见,这如何是好?”陈子升嗯了一声,从怀从取出了一颗夜明珠来放在身旁。这颗夜明珠正是去年从万载山处夺来的那颗,一直以来他都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此刻正逢其用。
安如是久居京城,来往都是达官显贵,奇异珠宝所见无数。不过这“夜明珠”以前只是听闻,亲眼看见倒是头一次。只见这颗夜明珠荔枝般大小,晶莹剔透,黑夜之中光彩夺目,发出碧绿色的熠熠光芒,虽说不上能使满堂生辉犹如白昼,却也可令尺清寸楚分外明亮。她无暇对夜明珠好奇,只觉陈子升这身打扮过于奇怪,心想他这身打扮怎的和坊间传说的夜游侠如此相像。当下靠上前去,伸手便扯陈子升脸上的面具。陈子升无心躲避,任由她察看。
面具摘落后,显露出一张秀气的脸庞来,不是陈子升是谁?!
安如是奇道:“龙辰先生,莫非你就是百姓口中传诵的夜游侠么?”陈子升道:“不错!正是我!不料今夜有仇家算计于我,装成弱者让我去救,我中了圈套,为鼠辈所伤。”说罢,“呲”的一声布碎,扯开衣衫**,侧过身来露出伤口,请安如是一同查验。
安如是见这伤口三指长宽,兀自涓涓流血,只怕金创药涂上去也会冲开,又见陈子升面无血色,显然已失血量,她不通医理顿时束手无策,一时愣住了。陈子升自己摸索了伤口,大概心中有了分寸,问道:“这血是红的还是黑的?”安如是未曾经历这等场面,定了半晌神,这才分辨地道:“应该是红的吧。”陈子升道:“红色甚好,说明兵刃无毒,现下可以止血了。”一言甫毕,运指如风,连连点了伤口周边的几处穴道,流血立时止住。
这一通点穴手法,虽用的好看,但是费了精力,不免拉扯伤处疼痛,一时又“哎呦呦”的呻吟起来。安如是见他伤口流血止住了,对他道:“这里有金创药,我去拿来给你敷上吧。”陈子升道:“且慢,你这有针线么?可替我缝合这伤口。”安如是惊道:“针线是有的,你要让我逢这伤口么?我曾只是听人说起伤口能缝合,不成想竟是真的,我担心自己实在做不来。”陈子升道:“针线花活都做得,这点小伤口如何做不得?!无妨!你且去拿来针线,只当我的皮肉是白绢绸缎缝上便是,我绝不叫一声苦,好令你安心。”
安如是点了点头,转身取来针线筐儿,忽又想起了什么,又去桌上拿来酒壶,呷了一口。只听“噗”的一声,陈子升但觉伤口一凉,接着一阵灼热之感。她这一口酒,尽数喷在陈子升的伤口上,顷刻间满屋氤氲着酒香,既清了伤口,又一洗血腥之气。安如是擦了擦嘴角,道:“这是汤沟的桃花曲,你要吃吗?”说罢,将酒壶凑到陈子升的嘴边。陈子升苦笑道:“我嗅得到这是桃花曲,这酒甜而不辣,不为男儿所饮,且我素来不喜吃酒,还是免了罢。你且取根针来。”安如是从筐中挑了一根合适的银针,塞到陈子升手里。
二人双手相触,安如是觉得对方温润如玉,陈子升觉得对方软若无骨。陈子升身负重伤,此刻无心多想,二指钳着银针,指尖微微用力暗运大丹神功,不一会儿那银针变得通体透红,如在火上燎过一般。陈子升道:“现在这针太烫了,恐你拿捏不住,找个镊子来吧。”安如是想了一想,便把品茗用的茶镊拿了来。此时,那银针已被陈子升弯成了钩子状,正合用缝合伤口。陈子升起初并不通医理,自从上了龙虎山,日日与出身御医世家的关礼师弟为伴,于医学之道耳濡目染,自然窥探了不少。
安如是借着夜明珠发出的微光,小心翼翼的把线头穿过针鼻。她指尖捻着针线,作势欲为,忽又缓了一缓,对陈子升道:“我恐下手不知轻重,你若吃痛不住,便对我说。”陈子升“嗯”了一声。
这二人一个是久漂江湖,一个是久历风尘......
安如是双颊羞红,给陈子升缝着伤口。忽听她低声问道:“今夜的雨,下的这般大,你又如何找到了这儿。”陈子升面露得意地道:“实不相瞒。自遭逢劫难以来,我虽目不能视,可耳力更胜从前,于旷野之中,听取里许外的动静如在左近。加之,你忘记了你这一身的玫瑰花香,令我纵于夜间寻嗅前来,又与白日何异?”安如是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你盲了双目,却也教你得了这般厉害的听觉和嗅觉,也算是祸兮福之所倚了。”陈子升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不然。若非有我这般高强的内功,练就不了这以耳代目的本领。”安如是道:“你的功夫既然这般高强,又缘何会为人所伤?”陈子升苦笑道:“中了仇家的鬼蜮伎俩,遇见了中山之狼。”说罢将适才如何救人,如何过招,又如何被桃花姬所伤的故事简要的说与安如是听了。
安如是叹道:“想来你是得罪了什么仇家,想置你于死地。你现在可知道仇家是谁?”陈子升平日里以夜游侠的身份行侠仗义惯了,被他惩治的恶人一多,得罪仇家自然不少,一时思索半晌也理不出头绪,道:“现在实在想不出,待我伤势痊愈,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能不明不白地遭这份罪。另外,待我走后,还得劳烦安姑娘将此间打扫干净,免得留下痕迹被敌人寻来,平白给你招惹麻烦。”安如是小心翼翼地逢着,手上不敢停歇,口中低声一诺。
二人一阵交谈,不觉间伤口已缝合完毕。安如是给他敷上金疮药,包裹好伤口,这才发现自己适才被雨水溅透了一身,立时双颊飞红,连忙放下帘幕,奔回床榻,和衾而卧。
陈子升摸到伤处,见安如是将伤口处理的这般好,心下大慰,当即盘坐,用起功来,不一时大丹神功真气流转,已在体内运行了九个周天,心知虽后腰中刀,伤筋动骨,下半身一时也使不上劲力,但经脉未损,于恢复大有裨益,顿感畅快。此刻真气在体内运行愈走愈快,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决意索性运完三十六个大周天和七十二个小周天再说他话。
安如是悄悄地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于间隙中偷偷地瞧向陈子升。她今年十七八岁,之前从未接触过陈子升这样的江湖侠士,不免对这种有英雄好汉气概的人有好奇之想,继而一时倾心。她不知道这样的侠客是怎样练就的这身武艺,又是靠什么谋生,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常人所不能为的事……她此刻有许多问题想问陈子升,不过见他正在用功,便不敢冒然与他说话,心里念着待他用完功再将这些话儿与他说吧。她兀自数着这许多问题,适才的曲折也着实令她累了,不知何时便已昏昏睡去。待到她悠悠醒转之时,陈子升已不在原地,放眼室内各个角落也觅不见他的踪影。显然他趁自己熟睡之际,已悄然离去。
此时窗外大雨已驻,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天地之间一片浩然,唯庭前的一棵梧桐树,兀自嘀嗒、嘀嗒地滴落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