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青央见到了她十年来所见最多的人。
自她刷脸进入办公通道,好事群众便络绎不绝,万人空巷,比之古地球时期上班高峰期的地铁X号线有过之而无不及(来自地球人的早餐科普),挤得她CPU都发烫了!
这不是打扰她工作吗?是可忍孰不可忍,青·大魔王·央当即掏出了脉冲干扰器。一众装着工业主控机的好事社畜见势不妙,纷纷鸟兽散去。
两人有惊无险地前往乘船处,同行的两脚兽没有一点罪魁祸首的自觉,兴高采烈地戳戳她:“你的同事还蛮平易近人的。”
“这可是他们职业生涯中为数不多维持人样的机会,不珍惜怎么行。”青央还在生气,挤出一个鬼气森森的冷笑。
偏偏宠物不信邪,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社会主义的好奇:“那他们平常工作起来什么样,会吃人吗?
青央将手按在泊位感应仪上,半空旋即展开一个青金色的光阵,值班的船只自光阵里缓缓开出,她面无表情地回头:“不然你单独留下来,体验一下?”
两脚兽头也不回地跳上了船。
船离岸远,荒海雾生。青央蹲下来,慢条斯理地将船头的灯火剔亮,四方茫茫如通天白纱,仿佛下一刻,魑魅魍魉便要掀幕,登台。
庞百无聊赖地倒在船头,没话找话:“我们俩像是在黄泉。”
回手一指:“我,死人”,又指青央,“你,摆渡的。”
青央好笑地看她一眼:“这里很像坟场吗?”
不知是不是天空阴郁的缘故,庞显得有些兴致不高,缓慢地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只是我过来的时候,感觉像是死过一次,当时的感觉,和现在有些像。”
青央一愣:“什么感觉?”
“沉重、晕眩。死亡像是把你的一生扔进一座飞速运转的离心机,分量不够的事情,会被快速地甩出去。”
她眨眨眼,“最后你和那些你无法甩开的事,混合成一团七零八落的残渣,赤身裸体地袒露在天空下面,死亡是那片你无法避开的雨云。”
青央摇着橹,憋了半天,出来一句,“习惯就好。”
庞的震惊颇为直观:“习惯?我还能死第二次?”
对面就不说话了。
好一会,青央把自动驾驶开了,走过来,摸摸她的头顶:“可能你不知道,维京港,是从十年前星战的废墟里面重建起来的,在这里的居民,绝大多数都在那场战争中直面过死亡。”顿了顿,“也包括我,所以你说的那些,我不是无法理解。”
庞没在看她,望着天空,眼神漠然。
而后问:“那,你临死前那一刻,在想什么?”
青央挑眉,“……你先说。”
庞歪着头想了想。
“家人。你呢?”
青央忽然转过头,唇角似笑非笑:“一个……旧日的盟约。”
庞一时兴起,追问是什么盟约。
青央却不再回答,她返回船头,拎出渔网,往海面撒。庞颇为好奇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很快注意到,她们的小船所在的位置,下方的液体似乎并不是液氮。
那是种很奇怪的液体,似云非云,似雾非雾,流转间隐隐有青金光芒,不可思议的漂亮。
“维京港是做时空运输的,日常出入都是穿梭各大时空断层中的船只,自然会带出一些断层碎片、时空散能。港内一般不做处理,直接排放到这片海域。”船头的人慢悠悠地说。
“你的意思是……这些是时空的碎片?”好奇宝宝庞往外探了探头,“我昨晚怎么没看见?”
“我下班了,关闭整片海域的时空导通。”青央耸肩,“没导通的死水看起来,与寻常海水是差不多的。”
“这么说,你管一整片海域吗?”庞惊讶,“原来你这么厉害啊。”
“说不上。”青央望向海平线,“更多时候,我是一个翻译故事的人。”
“故事。”
“每个碎片都包含着当时的故事,过去,现在,未来……不可胜数。只不过,那些故事被层层包裹在时空的裂隙之中,一般人难得一览罢了。”
“我的工作,就是把故事提取出来,再转给有需要的人。”
说话间,海平面下,一头淡金色鲸鱼骤然上浮,带动大海重重金浪。
鲸鱼看一眼她们,弯折身体,灵活地向上滑行一个半圆,转瞬无踪。
天光苍白如瀑布,两人一坐一卧,各有所思。
那个地球人在与她互相陪伴。
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出现在青央脑海的一瞬就被否认了,然而生命的感觉是如此鲜活,很快让她再次觉得,自己确乎在这个腐烂而强硬的世间活着。那些捕捞下来的片段与周围人的睡姿,像是一只只在周围徘徊的猫,时不时就提醒她,这里是人间。
烦人的,毛茸茸的,令人心安的。
几乎十年,青央每晚是在翻阅时空残籍中度过的,那些古老书卷是一行又一行的顽固妄想,执拗地美化着那桩十年前失败的惨案,那个在尘世中并不存在的天国。
书本在每个人的心里造出了盛大王国,但从来不说,通往天国的路上,有那么多丑恶和血腥,罪恶与黑暗。
每个人站在高楼,看广阔原野,以为自己是那只可以翱翔的鹰。
青央并没能丧过三秒,对面的庞忽然伸手抓住了渔网。
她没阻止,看着这位憨憨徒手把网里头的东西扯了出来。
“我读书少,差点就被你骗了。”悻悻的地球人,“这明明是宝石!古钱币!古董家具!全都是银子啊!”
“时空港难以正规交接的实物也会通过这片海域进出。”青央很淡定。
庞吓了一跳:“原来是走私大佬,失敬失敬。”
青央:“……”
她看看对面丧得半斤八两,仍旧坚持同自己鸡同鸭讲的地球人,没忍住,笑了起来。
十年了,她还是会对天空信以为真。但她忽然明白,是不是鹰重要吗?不要怕摔下去就足够了。
相信自己会重返天际。相信自己的问题,从来只有自己能够解决。相信明天仍旧会到来。
记忆中的那只鹰,穿过港口,穿过城市,也穿过山谷上空,拥抱过最纯粹最寒冷的风,也拥抱过这个真实又庞杂的世界。
它说,该启程了。